卷三 死地 第五十四章

這天褚桓跟長者和魯格的一番談話,雙方非但沒有撥雲見日,反而更加雲里霧裡。

特別是當褚桓提到「核桃」有意識的時候,年老脆弱的長者明顯受到了驚嚇。

「聖火」作為守山人兩大聖物之一,在一輩又一輩族人手裡已經流傳了不知多少代,從沒聽說過還有成精的潛質。可是話又說回來,這聖火身份如此不凡,這麼多年卻一直是沉寂,除了燒不著和吸火以外,一直也沒表現出和普通核桃有什麼不同,因此彷彿有一點自己的意識也算合情合理。

長者在「褚桓有毛病」和「聖火有毛病」這兩個結論中搖搖擺擺,最後依然是舉棋不定,晃晃悠悠地走了,褚桓連忙叫住他:「等等長者!我以後有空能不能向你請教守山人文字?」

長者遠遠地沖他揮揮手,留給他一個心力交瘁的背影。

關於換血的話題也暫時這樣不了了之。

這「核桃」究竟是個什麼神物?能有什麼用?

褚桓他本人究竟是從哪被褚愛國撿回來的?

以及該怎麼防止南山干涉,成功溜去陷落地?

這成了盤踞在褚桓心頭的三大無解謎題,第一個看來壓根沒人知道,第二個知情人已經作古。

第三個……

如果山門倒轉,整個守山人聚居地被轉回另一個世界的時候,褚桓也不能留下,那麼他以前的一切計畫都要作廢,他的行動時間恐怕就得提早到這個冬天。

其實可以的話,褚桓是不想瞞著南山的,誰替別人做一些事,心裡其實都是希望對方知道,哪怕當時不好意思說,也希望事後他能通過其他人或者其他的渠道,自己發現這種默默的付出。

然而一切迫在眉睫,南山一定會不遺餘力地阻撓,褚桓只能暫時藏著掖著。

他只覺得自己是在一片霧氣中,摸索一個狹窄的通途。

前途渺茫,眼下對於褚桓而言,唯一能比較確定的,就是那清秀蛇的體重是板上釘釘的直線上升。

小毒蛇長成了肥頭大耳的大毒蛇,智力卻並未跟上身體,早已經將和褚桓的新仇舊恨忘了個乾淨,眼下見他回來,又毫無芥蒂地湊上來,粘著他撒嬌。

褚桓每天天不亮的時候,都會被越來越粗的大蛇給活活壓醒過來,他就罵罵咧咧、披星戴月地爬起來,拿一盆山中水,把自己澆一個透心涼醒盹。

自己起來以後,他就會帶上膀大腰圓的毒蛇「小綠」,前往袁平處,讓袁平每天一睜眼就沐浴在友好鮮紅的蛇信下。

這樣,褚桓就會如願以償地被袁平憤怒地追殺一個多小時,真刀真槍地在山林中來一次卓有成效的晨間訓練。

等袁平氣沖沖地要去守山門的時候,褚桓就爬到山頂的守山人聚居處,找長者學寫字。

長者住處簡陋,沒有教學設備,只拿了一塊長條形的石板給他,褚桓每每只能委委屈屈地蜷縮起兩條長腿,半跪半坐在地上,死記硬背著守山人的天書,徹底從支教老師淪落成被體罰的學生。

老山羊長者先小人後君子,開誠布公地告訴他:「陷落地是死地,南山族長死都不會讓你去,但我們對你不加勸阻,反而幫你瞞著他,這其實是在利用你,你知道嗎?」

褚桓:「別廢話了,快教吧。」

長者就找出了一根足有半尺長的釘子,每天往一打舊羊皮上一釘,釘子從頭釘到尾,扎出厚厚一打,扎了多少,當天褚桓就要背下多少。

學起來才知道,守山人平時說的日常用語只是其中冰山一角,長者教的絕大多數是褚桓聞所未聞的祭祀與儀式用語。萬一念錯寫錯了,老山羊就會當空糊他一板子,褚桓如今也老大不小了,驟然被當成了舊社會穿開襠褲小學徒,當然對這種毫無自尊的棍棒教學忍無可忍。

就在他準備拋棄尊老愛幼的道德規範,拍案而起的時候,那老山羊也不吹鬍子,也不瞪眼,只是慢條斯理地嚼著不知從哪拔的甘草,陰陽怪氣地來那麼一句:「唉,外人就是外人,信誓旦旦說什麼為了我們族長——都是嘴上說得好聽。」

褚桓頓時就什麼火氣都沒有了,只好忍辱負重地坐回來,接著學。

這樣下來,一兩天還算了,接連幾天他忙得面也不露,南山當然會懷疑。

南山派了幾個族人來盯褚桓的梢,都被輕易甩開了。

有一天褚桓在長者家裡補習外語的時候,正好碰見南山有事來找長者商量,長者匆忙間把褚桓塞進了後院的柴房裡。

褚桓就頂著一身乾柴稻草,豎著耳朵緊張兮兮地聽隔壁的動靜,事後越想越覺得這個事有哪裡不對——這完全就是被捉姦的節奏!

南山在與他一牆之隔的院子里,三言兩語地跟長者交代完正事,準備告辭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提了一句:「長者,褚桓最近到你這裡來過嗎?」

長者睜著眼睛說瞎話,理直氣壯:「來我這?那個河那邊的小白臉來我這幹什麼?找罵么?」

南山思量了片刻,沒說什麼,點了個頭要走。就在這時,他無意中低頭掃了一眼一邊的木桌,動作忽然一頓。

那四腳不一樣高的木桌角上有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孔,有深有淺,是長釘子扎出來的。

南山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瞥了長者一眼,老山羊的臉皮連忙一綳,撂下眼皮,嘴裡神神叨叨地念念有詞起來。

南山伸手在那釘子坑上摸了摸:「長者最近在教哪個孩子讀書嗎?」

隔牆有耳的褚桓心裡一緊——原來拿釘子釘書的填鴨式教學方法是老傳統了!這蠢貨老山羊。

長者裝傻:「呃……啊?嗯,花骨朵那個丫頭偶爾過來。」

南山眼神一沉,默默地盯了長者幾分鐘。他當族長當得時間長了,早不是當年那個由長者手把手教導的小男孩了,那目光如同有重量,壓得長者幾乎有些抬不起頭來,只好僵著細長的脖子,硬著頭皮迎著南山的端詳。

一陣難熬的沉默過後,南山的眉梢微微顫動了一下,語氣十分耐人尋味:「哦,麻煩長者照顧了,不過她年紀還小,慢一點教吧,別逼得她太緊了。」

長者無言以對,只好乾笑。

好不容易送走了南山,長者大概是為了舒緩壓力,闖入柴房,拿著板子劈頭蓋臉地將褚桓削了一頓:「你就不知道拿石頭擋一下,廢……」

他話還沒罵完,就被褚桓一把按住,大逆不道地夾在了胳肢窩下面。

褚桓死死地捂住了老山羊的嘴,將他往牆角一按。

果然,片刻後,南山的聲音悠悠地從外面傳來:「對了,長者,我剛才還忘了一件事。」

長者出了一身白毛汗,接著,他就覺得按住自己的手一輕,再一回頭,褚桓的人影從他一側的牆頭上一翻而過,燕子似的,轉眼就蹤影無覓……此人機敏起來,真是一把臨陣脫逃的好手。

長者正了正肚兜,人模狗樣地給南山開了門,耐著性子問:「族長還有什麼事?」

南山不由分說地讓過他直接闖進院子,目光在長者的地盤上掃了一圈,恨不能連牆角的蜘蛛網都沒放過,他偏過頭來,溫良地沖長者一笑:「對了,我剛才聽見您說話,是不是誰家孩子偷偷翻進來搗亂了?」

長者:「……」

既然派出去的人都盯不上褚桓,第二天,南山決定親自上陣了,他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褚桓只好跟他打起了游擊。

南山是熟悉地形的地頭蛇,褚桓的隱蔽與反追蹤技能受過專業訓練,算上天時地利等等因素,倆人應該算是半斤八兩,直到臨近太陽快下山,褚桓才感覺自己甩開了南山的視線。

褚桓正鬆了口氣,打算繞路去長者那,才發現自己無意中走到了他剛到離衣族時經常躲清閑的小樹林里。

忽然,褚桓聽見什麼一陣「噗」「噗」的撞擊聲,剛開始頻率很高,接近亂砍一通,後來可能是脫力了,聲音越發雜亂無章起來。

他腳步一頓,沒想上前打擾,正打算原路繞回去,剛要走,就聽見「嗆啷」一聲,似乎是金屬的東西落到了地上,而後,一陣細細的哭聲從沙沙的樹葉下傳出來。

是個小孩?

天已經晚了,就算守門人守衛森嚴,山頂上沒有怪物,可也保不齊有個把猛獸出沒,褚桓遲疑了片刻,還是轉身撥開密林,循著聲音走了進去。

他看見了小禿頭。

小禿頭腳下躺著一根鐵棒,鐵棒尖端有尖刺,閃著幽幽的寒光,這東西無論是長度重量還是殺傷力,都明顯不是給這種肉球似的小豆丁玩的……應該是一件成年男子的武器。

小禿頭一雙小爪子磨得紅腫破皮,他狼狽地坐在地上,哭幾聲,又忍片刻,忍不住了就再哭幾聲。

旁邊豎著的木頭樁子上布滿了鐵棒尖戳出的痕迹,橫七豎八,毫無章法。

縱然是守山人,小禿頭也是個還沒有豆大的小東西,沒多大力氣,舉著那大人的利器,拚命在木樁上戳出來的痕迹,卻還不如長者拿釘子釘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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