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

初雪降下,到處是黑白相間,安寧靜謐。秋天的金色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時,山上因白楊葉翻飄,是帶綠的金色,橡木是發紅的金色,通往陶斯的道路兩旁高大的向日葵是金黃色,琴柱草開著淡黃的花,原野和廣場上的小向日葵泛著正黃色。每座山都是金色的條紋和黑色的松樹,就象是幾匹老虎。秋天的太陽照耀著這一切!而現在,這一切都不存在了,黃金的世界不復存在。霜雪抹去了它們。我在小屋後積雪的山崗上寫著東西。那裡是印第安人搭帳篷之處。幾年前,勞倫斯和我曾在那裡夏季午休,而現在,灰色的松鼠為我的再次侵入而怒不可遏。這是同一隻松鼠嗎?每當小鳥爭鳴時,雪粉便從杉樹上紛揚落下。雪粉立即融化流去,在下面的沙漠里消失。和雪對照,雜色的幼馬就象是色彩斑斕的木馬。黑豬、白豬跟在我身後哼哼地走來。在白雪上閃著光的黑貓悄悄地尾隨而來。我在加利納山谷曾看見過野火雞、野鹿、熊出沒的小路。我現在要向那個英國伯克郡的秋天告別,向黑莓樹籬,向野外的木耳,向沉入工藝品似的樹後面的微弱的落日告別。

我想離開勞倫斯身旁。勞倫斯不想到剛剛結束戰爭的德國去。我出發了。遇到了惡夢般的事情。我的皮箱失竊了。我到了巴登,既見到了姐妹又見到了母親,真叫人高興。然而,我們的生命,我們的青春,失去得那麼多,啊,可悲的、墮落了的德國。

我們失去了那麼多東西,我們對一切都感到煩惱,非常煩惱。況且我們還沒錢。

不久,勞倫斯去了佛羅倫薩。我也去那裡和他碰頭。我凌晨4點到達。勞倫斯說,"一起坐車走吧,讓你看看市容。"我們坐上了拆掉車篷的馬車。我看到了青白色的大教堂以及頂端消失在半空的濃霧中的吉奧特塔。我們經過了有米開朗琪羅的大衛像等許多雕像的韋基奧宮。我說,"這裡是男人的城市,和只有女人的巴黎正相反。"我們在月夜下沿著阿爾諾河走過韋基奧大橋。我到什麼時候都認為佛羅倫薩是最美的城市。它優雅、華麗、象百合花一樣。

在阿爾諾河街的住處,勞倫斯和諾曼·道格拉斯、馬格納斯住在一起。

在佛羅倫薩的英國人,依然懂得以發自內心的寬厚態度對待別人。不過,我還認為他們象"格蘭福特"。他們不過是男的"格蘭福特"而已。並且,那裡的散漫就如暗自歡喜的中年婦女的散漫一樣。對我來說,頹廢沒有意思,也不可怕,只是微不足道的。

不了解用德語聊天的諾曼·道格拉斯的人,不能說沒人了解他。當他用德語聊天時,別人除了只了解他講英語以外還能了解他什麼呢?我在勞倫斯和道格拉斯之間交換的機智的火花面前感到害怕。他倆根本沒爭吵。我知道,道格拉斯是為了朋友馬格納斯的。馬格納斯提出了人際關係問題,來反對勞倫斯的通情達理的、端正的心。我們去卡普里時,馬格納斯正在蒙特卡夏諾犯愁。勞倫斯到達他那裡,借給他一部分錢,儘管那時我們也幾乎一貧如洗。

後來,馬格納斯從蒙特卡夏諾逃到陶爾米納的我們的豐塔納·韋恰來。他做事情就象我們要對他負責任似的,我們有照顧他的義務似的。勞倫斯迷惑不解。

他問道,"照顧他是我的義務嗎?"

對我來說,這不成問題。如果我喜歡馬格納斯,如果他有什麼意義、目的。但是他是非社會的,是沒有出息的可憐蟲,是個無可救藥的傢伙。令人生氣的是,他用從勞倫斯那裡借的錢在陶爾米納住高級飯店,而我們連二流的飯店都不敢住。我認為他欺騙了勞倫斯。後來,我們去馬爾他島時,從巴勒莫乘二等艙。你們猜,我看到誰了?我看到馬格納斯站在一等甲板上正神氣十足、得意洋洋地和一個英國士兵談話。瞧他那份德性!他後來給勞倫斯寫了封信,信中寫道,"我離開義大利後也感到慚愧萬分。"我知道他這種人什麼時間都是慚愧萬分,想要自殺。馬格納斯後來終於自殺了。這是令人震驚的,但對他來說,除走此路以外別無他途。我認為他在用錢的方法上有些不對頭。他認為人生的歡樂就是喝香檳酒、穿漂亮衣服。然而,勞倫斯卻為他感到責任,心緒不安。

道格拉斯在給勞倫斯的信中寫道,"你還是喜歡馬格納斯的作品。"勞倫斯還想向幫助馬格納斯工作的馬爾他青年致謝。回憶馬格納斯的文章後來由勞倫斯作序出版了。

我們從佛羅倫薩到了卡普里。我不喜歡卡普里、那是個很小的島。勞倫斯到西西里島在陶爾米納的外側為我們借了"豐塔納·韋恰"。

大戰後住在西西里島使我們重新振奮。豐塔納·韋恰是座樸實無華然而房間很大的別墅。

豐塔納·韋恰有塊屬於它的土地。大"Vasche"在海邊的岩石斜面上。還有一個綠色的水池,可以供水給檸檬和桔子樹。早開的紅白杏花、日光蘭、野水仙、銀蓮花等開放在我們散步的小路兩旁。勞倫斯不放過任何新的事物。並且我們也經常發現新的寶貝,不覺疲倦。

我們和勒內、揚·尤塔、英索爾一起去錫拉庫薩進行了愉快的旅行。列車到達目的地時,正是義大利開始有非常好的地方和人開始變得可愛的時候。我每當想起就感到佩服的是勒內·漢薩爾從真正殖民地的人的經驗出發準備了食物和酒精燈。這樣,我們任何時候都能喝上茶了。

她從秀氣的小包中取出羊毛刺繡。她把火車當成了臨時的小家。錫拉庫薩的石坑使我非常感動。在這個地方,漂亮的雅典年輕人吃了敗仗。這些希臘男子在這個石坑中忍飢挨餓,而錫拉庫薩的少女們在石坑上面轉來轉去,眼看著他們慢慢地餓死。這件事給我的印象是不愉快的。我不知道,這個非人的地方在幾個世紀後會不會被忘掉或此地保留下這種恐怖成為不能忘懷的地方。人比自然要殘酷得多,而正因如此,人要遭報應的。

關於我們冬天去撒丁島的旅行,勞倫斯極為準確地詳細地做了記錄。

那個出色的加爾班吉在西西里帶著他的阿尼塔和南美的經驗,率手下3000人擺開陣式。

農夫騎著騾馬沿著多石的道路引吭高唱向山上走去;羊倌們象古希臘那樣吹著蘆笛趕著羊群走過。庭院里有座古希臘神殿。陶爾米納有座美麗的希臘劇場,它面向埃特納山。舞台精美華麗。但它不適用於現代劇。我多麼想在這裡看到象索福克勒斯那樣的偉大人物呀。多麼希望過去美好的生活能重返,取代戰後的貧困。

"上帝呀,請給我一點點美好吧。"

住在陶爾米納或到西西里的任何地方都能感到人們接觸到許多文明。接觸到希臘人的、摩爾人的、諾爾曼人的以及非常非常久遠的遠古時代的文明。

年老的格雷吉亞為我們買東西。我喜歡看勞倫斯和她發生衝突,看她那狡猾的上了年紀的西西里的臉,窺探他的臉以便確認能從勞倫斯那裡騙到多少錢。

"那傢伙,可以一點一點地從我這裡傾吞。但再多就不行了。"他經常這樣說,並對她嚴加防範。

早晨太陽直射到我們睡著的床上。冬天,薔薇花開放著。我們的生活節奏樸實。早晨起床,他寫東西,幫助做些家務事,從庭園的小樹上摘蜜柑,或去看看新出生的小山羊。吃飯、洗漱、掃地、從牆邊的水槽打水。有條黃色的大蛇從牆壁暗處鑽出飲水,隨後又鑽回牆上的洞里去。

勞倫斯無論住在什麼地方,環境都是生機勃勃的。在豐塔納·韋恰我們主要燒炭做飯。但到了星期天他就為我升起大廚房裡的爐子。在當時,我早就成了名廚師。我做點心和水果餡餅,做大的、小的、甜的、肉的,把它們擺在食堂的櫥具架上,說是比頓的品嘗會。

有時,我們和三個朋友在他們的別墅吃午餐。這很愉快。我們喝著白葡萄酒,認為一點點酒不算什麼,但是並不是沒有什麼。告辭回家之際,酒勁慢慢上來,不過,一會兒又沒事了。

"我們得快些,定好英國貴婦人們要來喝茶。"

因此,我們趕緊回家。但不幸的是西西里的白葡萄酒到後來對勞倫斯起了作用。那些英國貴婦人們來了,勞倫斯似乎很高興,他對她們很殷勤,我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小聲說,"別那樣。"可是他不聽。

他說,"你說別那樣,那該怎麼樣?"

我看到兩位客人似乎呆得不太舒服正想告辭。

勞倫斯對她們說,"別急,還沒給你們密摩薩呢,我這就去摘。"於是,他和她們穿過庭院。他剛爬上小密摩薩樹就摔下來了。

兩位貴婦人慌忙離去。

翌日,勞倫斯感到很遺憾,並在見到那兩位貴婦人其中之一時準備向她道歉,可是,她對他卻很冷淡,因此,他說,"要想想辦法。"

我認為,說勞倫斯是酒鬼的謠傳就是從這件事後出現的。而可愛的勞倫斯不買酒,連想也沒想過。他天生就是一個節制的人。在和他度過的一生中我只見他喝過兩次酒。天氣炎熱時,我們呆在陶爾米納。我記得,那時桑椹熟了,很好吃,他還穿著游泳衣爬上一棵大桑樹。桑椹汁多,紫紅,滴在他的身上。他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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