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海盜藍膚的傳奇故事 -2

大約半小時後,利瓦伊的朋友來了。一個是又小又瘦的乾癟外國男人,穿著一套鐵鏽色的衣服,腳上穿著灰白的線襪,鞋子上還有黃銅帶扣。另一個顯然也是外國人,身上穿著帆布做得馬褲和厚呢子短大衣,腳上穿著齊膝的長筒靴子,腰上系了一條紅腰帶,看樣子像是一身水手的服飾。當他把外套向後推開時,海勒姆看到了一枝手槍托正在閃著亮光。這個男人長得十分健壯,個子不高,眉毛很低,脖子稍短,面頰、下巴和喉嚨處都留著青色胡茬。他的頭上系了一條紅色方巾,戴著一頂三角帽,帽檐上還裝飾著鍍金的花邊,不過鍍金已經失去了色澤。

利瓦伊親自為他們打開了門,在門外對客人說了幾句話,他說的是外語,海勒姆一句也沒有聽懂。進來後,那個瘦小的男人用犀利的目光掃了海勒姆一眼,那個魁梧的惡棍則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兩個陌生人沒有向海勒姆打招呼,之後,再也沒有注意過他。

利瓦伊拉下了百葉窗,插上了大門的插銷,拉了一張椅子頂在了廚房和房間相連的門上。然後,三個人坐在了黛娜剛剛收拾了一半的餐桌旁,那個健壯的男人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來一包紙片,三人開始全神貫注地研究這些紙片。他們用剛才利瓦伊和他們打招呼時用的那種語言交談著,海勒姆一句也聽不懂。一會兒說話聲音很低沉,一會兒聲音又突然大起來,好像在激烈地爭論什麼,但只一會兒,他們又開始壓低聲音竊竊私語。

牆角的大鐘敲過兩次了,這場漫長的討論仍然在進行著,海勒姆靜靜地站著,像樹樁一樣一動不動,一句話也不說,就這麼目不轉睛地盯著昏暗燈光下擠在一起的三個腦袋和攤在桌子上的紙片。突然,談話結束了,三個腦袋分開了,三個椅子被推到了一邊,發出了刺耳的聲音。利瓦伊站了起來,走到壁櫥前取出一瓶海勒姆的蘋果白蘭地,動作自如,好像這就是他的東西一樣。他把三個杯子放在桌子上,又放了一壇水,然後三個人大大方方地自斟自飲起來。

兩個客人走了出去,利瓦伊站在大門前,目送他們離開,直到他們朦朧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他才轉過身走進來,關上了門。他突然打了一個寒戰,一下子喝完最後一口酒,轉身就上床睡覺去了。從他第一次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到現在,他沒有和海勒姆說過一次話。

被丟在一邊的海勒姆又沉默著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向四周看了看,聳了聳肩膀,好像要叫醒自己一樣,然後他拿著蠟燭,離開房間,輕輕地關上了身後的門。

利瓦伊這次的到訪,顯得非常不受歡迎,因為這段時間正是可憐的海勒姆·懷特最痛苦的時期。在當時的那個年代,錢的價值和現在完全不同,500英鎊數額很大,在蘇塞克斯郡,這相當於一大筆財富。對於海勒姆來說,要想籌起父親留給繼弟的這筆錢,難度非常大,看上去好像根本不太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籌集起來。霍爾律師一向對海勒姆熱情友好,即使全世界人都不相信海勒姆,他也願意相信他。但在錢的問題上,老頭卻十分固執,不講情面。當他向霍爾律師開口借錢時,這個老頭像石頭一樣又硬又冷。他說,他可以盡自己的能力去幫助海勒姆,但是,海勒姆必須自己來籌集這500鎊——也就是說海勒姆必須放出債券。他可以借給海勒姆300鎊,但需要拿他的磨坊作抵押。本來霍爾可以借給他400鎊,但由於已經有了100鎊的先期抵押,他不敢再把更多的錢放在上面。為了做投機買賣,海勒姆曾經買過一大批小麥,存放在費城的倉庫里,現在他只能低價拍賣了這批小麥,僅僅收回了100鎊。此時,他的財務狀況糟糕極了,但他還是籌足了給利瓦伊的500鎊,交給了霍爾律師,隨後,霍爾律師解除了他的債券。

12月上旬的一個下午,天氣陰沉,非常寒冷,海勒姆終於完成了這筆交易,把債券一點點地撕碎了。霍爾律師把桌子上的文件推到一邊,把腳翹到了桌子上。「海勒姆,」他忽然說,「海勒姆,你知道嗎?利瓦伊·瓦斯特一直在薩利·馬丁家附近轉悠,好像在追求他家漂亮的女兒。」

他說完這句話後,只收到了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律師不由地開始懷疑海勒姆到底有沒有聽到自己的話。但是事實上海勒姆聽到了。「不,」他說,「我不知道。」

「嗯,確實是這樣,」霍爾律師說,「鄰居都這麼說。這個傳言很糟糕,你知道嗎?他們說從上個禮拜起,她已經離家三天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那個傢伙編的故事和謊言已經把她迷倒了。」

海勒姆還是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在麻木的沉默中盯著霍爾律師。「你的繼弟,」老律師又說,「是個流氓,他是個流氓,海勒姆,而且我懷疑他可能比這個還糟糕。我聽說最近有人看到他在奇怪的地方和幾個奇怪的人待在一起。」

他又停了下來,海勒姆仍然什麼話也沒有說。「至於你,海勒姆,」老人突然又開口說,「我聽說你也在追求那個女孩,是不是?」

「是的,」海勒姆說,「我也在追求她。」

「嘖!嘖!」律師說,「真是太遺憾了,海勒姆。我擔心你追不上她了。」

離開律師的辦公室後,海勒姆在街上站了好一會兒。他光著頭,手裡托著帽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地面,嘴唇愚蠢地往下耷拉著,眼神暗淡無光。過了一會兒,他抬起手,慢慢地梳理了一下前額的淡棕色頭髮。後來,他好像突然清醒了過來,打了個冷顫,遲鈍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街道,然後戴上帽子,轉身步履蹣跚地慢慢離開了。

冬天是個多雲的季節,黃昏很快就降臨了,鉛灰色的天空讓人感到十分沉悶。海勒姆在小鎮的郊區走了一會兒,然後停下來又站了一會兒,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後來,他沒有沿著回家的路向回走,而是走向了通往光禿禿的田間的道路上,繞過彎曲的籬笆,到了薩利·馬丁家。

鬼使神差地,海勒姆那天去了薩利·馬丁家,不管是好運氣還是壞運氣,他那天就在那個時候來到了這裡,他看到了一直擔心地最糟糕的一幕之後,徹底地絕望了。

離馬丁家不遠的路邊,有一道山梅花樹籬,現在光禿禿的,看不到一片葉子。海勒姆走近樹籬時,聽到了腳步聲,伴隨著竊竊私語。他立即躲進了籬笆的角落裡,藏到了光禿禿的茂密枝條後。在夕陽的餘暉中,他看到兩個人沿著小路走了過來,一個是他的繼弟,一個是薩利·馬丁。此時,利瓦伊正抱著女孩,在她的耳邊低語,女孩則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海勒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掉到了冰窖里一樣,簡直無法呼吸了。他們在路邊停了下來,正好站在了海勒姆藏身的前方。海勒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兩人竊竊私語,不時地傳到這個已經無法呼吸的沉默的聽眾耳朵里。

突然,咣當一聲,門打開了,接著,傳來貝蒂·馬丁嚴厲、尖銳的聲音,打破了沉寂:「薩利!薩利!薩利·馬丁!你,薩利·馬丁!進來!你在哪兒?」

女孩伸開胳膊繞在利瓦伊的脖子上,飛快地吻了他一下,然後輕快地跑開了,沿著海勒姆站的那條路飛走了。她跑過時,海勒姆趕緊蹲下身子。利瓦伊站著目送她遠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後,才轉過身去,吹著口哨走了。

利瓦伊刺耳的口哨聲漸漸地消失在遠方,海勒姆跌跌撞撞地從籬笆後面爬了出來,他臉上呈現出從來沒有過的表情,讓人無法形容。

海勒姆站在爐火前,雙手背在身後,緊握著雙拳。他連碰都沒有碰桌子上的晚餐。利瓦伊的胃口倒是非常好,狼吞虎咽地吃著。突然,他的目光越過盤子,到了繼兄那裡。

「那500鎊怎麼樣了,海勒姆?」他說,「我給了你一個月的時間來籌集,雖然現在時間還沒有到,但我打算後天就離開這裡,你最遲明天就要把錢給我,我要我自己的錢。」

「我今天把錢給了霍爾律師了,他給你保管這筆錢。」海勒姆木訥地說。

利瓦伊咣當一聲放下了刀叉。「霍爾律師!」他說,「霍爾律師和這件事情有什麼關係?霍爾律師沒用這筆錢,是你用了這筆錢。你得把它還給我,如果你不還,我向上帝發誓,一定要起訴你,一定。」

「霍爾律師是託管人,我不是你的託管人。」海勒姆用同樣獃滯的聲音說。

「我不知道什麼託管人,」利瓦伊說,「也不知道什麼律師。我想知道的是,你到底給不給我錢?」

「不,」海勒姆說,「我不給你,霍爾律師會給你的,你去找他吧。」

利瓦伊·瓦斯特的臉脹成了紫紅色,他猛地把椅子推到了後面,大叫起來,聲音十分刺耳。「你這個該死的陸地強盜!」他咯吱咯吱地咬著牙說,「我看穿了你的把戲。你要騙走我的錢。你知道霍爾律師對我有意見,他痛恨著我,還給費城寫了那個報告,竭盡全力地讓所有人都反對我,還派水兵和我作對。我很清楚你的把戲,但你騙不了我。只要世界上還有法律,我就會拿到我的錢——你這個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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