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等快到音樂廳時大家已經是暈乎乎的了。從被森林環繞的音樂廳里傳來震耳欲聾的樂器聲,震得樹葉都在搖動。穿著旱冰鞋的孩子們趴在鐵絲網上看著裡面狂舞的長髮青年們。坐在長椅上的一對男女看見交山腳上的塑料拖鞋,偷偷樂起來。一位懷抱嬰兒的年青母親皺著眉頭瞧著我們走過去。一群手拿汽球的小女孩兒被突然響起來的歌手的喊叫聲嚇呆了,其中一個女孩手一松,汽球飛跑了,女孩咧著嘴快哭出來了。

紅色的大汽球慢慢悠悠地飄上了天空。

"我沒帶錢。"我在入口處買票時良子對我說。

"我的錢不夠買兩張的。"我這麼一說,良子就說還是爬鐵絲網進去算了,便叫上一樣沒錢買票的和夫朝後面走去。

莫卡說她認識舉辦單位的人,自己朝舞台那邊走去;阿開買了自己一個人的票進去了。

舞台上堆著許多揚聲器,亂七八糟的,一個穿著閃亮的蘭色長裙的女人正在唱歌,根本聽不清在唱什麼。每當那面閃閃發光的大錢敲一下,她就猛地伸一下腰。前面的人們一邊拍著手,一邊跳著,喧囂聲響徹上空。彈吉它的男人右手一撥動,我的耳朵就嗡嗡地響。場地是扇形的,我繞著最外圍走著,感覺自己就像呆在所有的蟬齊聲鳴叫起來的夏天的樹林里一樣。楊子里亂糟糟的,各種各樣的鞋聲響成一片。有皮拖鞋、系帶涼鞋、銀色的塑料鞋、光腳的、高跟鞋、運動鞋。各種顏色的口紅、指甲油、眼影、頭髮、腮紅等都隨著音樂晃動著。地上到處冒泡的是啤酒瓶,踩癟的可樂易拉罐;香煙的煙霧籠罩了全場。一個額頭嵌著鑽石的外國女人跳得汗流浹背,一個長滿鬍鬚的男人,有個帽子上插著羽毛的女人張著大嘴,唾沫亂飛,手放在屁股上扭著,骯髒的長裙隨之搖擺不停。

"喂,阿龍,這不是阿龍嗎?"

路邊一個擺地攤的男人在喊我。

原來是以前在咖啡店認識的,舞跳得很棒的綽號"麥爾"的傢伙,正沖我笑呢。

"怎麼,做小買賣啦?"

"哪裡,幫朋友的忙。聽說你在橫田基地干哪,那兒怎麼樣,有意思嗎?"

"證行。那兒有黑人,那些傢伙可不得了,又能抽又能喝,醉了以後,吹的薩克斯特別好聽。"

莫卡在最前面瘋狂地跳著,身上幾乎是全裸的,兩個攝影的一個勁兒朝她按快門。有個男人把紙點著了往人群里扔,被警衛架了出去。一個小個子男人搖搖晃晃地跳上台,從後面抱住唱歌的女人,三名工作人員去拉他,他緊抱著女人不鬆手,還去搶麥克風,吉它手急了,抄起一個麥克風砸在他背上,男人捂著腰往下倒時,吉它手一腳把他端下了台。台下跳舞的人們尖叫著閃開,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後被警衛帶走了。

"喂,麥爾,那隻兔子怎麼樣了?"

"兔子嗎,後來不想養了,可又沒人要。"

"給我養吧。"

"你說晚了,已經被我吃了。"

"什麼,吃了?"

滿身是汗的莫卡走過來,一見麥爾便和他擁抱起來。

"阿龍,良子叫你呢,在那邊,和夫被警衛打傷了。"

"麥爾回鄉下時告訴我一聲。"我扔給他一盒香煙。

"你也多注意身體。"他扔給我一個用透明貝殼做的胸針。

"莫卡,在這種地方你也跳得這麼起勁?"

"說什麼哪,不跳不是虧了嗎?"

良子一邊茲溜茲溜地吸著飲料,一邊朝我招手。

"和夫那傻瓜,在警衛眼皮底下干那個,剛要逃跑,就打到腿上了。混蛋,真夠朋的,用皮帶抽人。"

"送醫院了嗎?"

"阿開送他回公寓去了。"

莫卡又吃了兩片迷幻藥,她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了,衣服沾在身上。她伸出舌頭,晃晃悠悠地又去跳舞了,每跳一下,她那染了色的一個乳房就隨著躍動一下。

這時,良子跑過來對我說:"抓到那個打良子的警衛了。"

在廁所里,一個光著上半身的混血兒嬉皮士,正反捆著一個光頭男人,廁所里臭氣熏人。

良子用胳膊肘朝那個男人的肚子捅了幾下。"阿龍,你看著點外面。"

從男人嘴裡吐出了黃色的東西,一直流到他的米老鼠T恤衫的褲子上,男人閉著眼睛忍受著。嘔吐物不停地流下來。身體強壯的嬉皮士對良子說,讓我來,便走到男人面前,狠狠地偏了他一個嘴巴,只見警衛的嘴裡流出了好多鮮血,我猜可能是打掉了牙,男人倒在地上。醉醺醺的混血兒不顧良子的勸阻,紅著眼睛又弄斷了警衛的手腕,只聽像樹枝折斷一樣的咋巴一聲,警衛呻吟著拍起頭,看見耷拉著的手腕,瞪大了眼睛,疼得在地上翻滾起來。嬉皮士用手絹擦了擦手,將手絹塞進警衛的嘴裡。

"阿龍,走吧。"

我看見警衛滿臉是血,在地上爬著,突然好像疼痛襲來的樣子,他的腿抽動著,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起來。

電車裡燈光閃耀。轟鳴的噪音和鬱積在胸口的酒氣,使我直想吐。良子剛吃了迷幻藥,迷迷糊糊的,紅著眼睛在車裡走來走去。莫卡坐在車門口。在地鐵站等車時,我們都吃了兩粒迷幻藥。我靠著莫卡身邊的扶手站著,獃獃地瞧著乘客們紛紛從捂著胸口嘔吐的良子旁邊躲開。一股酸臭味飄了過來,良子從放物架上拿了張報紙擦嘴。

電車的晃動使液狀的嘔吐物擴散開來,已經沒有乘客上這節車箱了。

"混蛋!"

良子咒罵著,敲著玻璃窗。我覺得頭昏腦漲起來,不緊緊抓住扶手準會摔倒。莫卡抬起頭抓住我的手,而我的感覺遲鈍得不知道那是別人的手。

"嗨,阿龍,我疲倦得快要死了。"

莫卡一直念叨著坐計程車回去。

在車箱一角,有位女乘客正在聚精會神地看書,良子突然站到了她的面前,瞧見嘴角流著口水的良子,那女人大驚失色,想要逃開。良子抓住尖叫的女人,要摟抱她。女人薄薄的襯衫被撕破了。她的嚎叫聲蓋過了電車的響聲。其它乘客都往別的車箱路。女人的書掉到地上,手包裹的東西散了一地。莫卡厭惡地瞧著這邊,疲倦地說了句:"我肚子好俄呀。"

然後又對我說:"阿龍,想不想吃比薩,鮑魚比薩,加上好多辣椒醬的,辣酥酥的,可好吃了。"

那位女乘客推開良子朝這邊跑來。她一邊掩住胸口,一邊小心地躲開地上的嘔吐物。我伸出腳絆倒了她,扶她起來時強吻她的嘴唇,她咬緊牙,搖著頭,掙脫著。

玻璃門外的乘客像觀看動物園裡的動物似地圍觀我們,良子小聲地咒罵著他們。

電車一進站,我們朝那個女人吐了一口唾沫,就跑上了站台。

"抓住這幫傢伙!"一位中年男士從車窗探出頭來,大叫著。

良子邊跑邊吐,襯衫骯髒不堪,塑料拖鞋的響聲,整個站台都能聽到。莫卡臉色煞白,手裡提著高跟鞋,光著腳在站台上跑。上樓梯時,良子一不留神滑了一跤,摔破了手,他仍然不顧一切地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咳嗽,嘴裡還不住地念叨著什麼。到了剪票口,莫卡被檢票員抓住了胳膊,良子朝他臉上打了一拳。我們混進了擁擠的人流中。我扶起了想要蹲下休息的莫卡,忽然覺得眼睛痛起來,我讀了揉太陽穴,眼淚流了出來。這時又是一陣噁心,我趕緊捂住了嘴巴。

搖搖晃晃走路的莫卡身上,已聞不到昨夜一起睡覺的黑人的體臭了。

綜合醫院的院子里還有幾處積水。一個孩子抱著一捆報紙,躲避著泥濘跑過去。

鳥在鳴叫,卻不見烏的影子。

昨天晚上,我一回到公寓,就被腐爛的菠蘿味兒熏得吐了一氣。

在電車裡,當我強吻那個女人時,她死死地盯著我看,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不知我當時是一到什麼尊容。

一隻小鳥飛到了院里來,吃著住在一樓的一對美國夫婦撒的麵包屑。小鳥不停地四下張望,急速地吞咽著。就連掉進石縫中的渣子,它也能靈巧地啄起來。一位戴著頭巾的清掃工從旁邊走過,小鳥也沒飛走。

我呆的地方看不見小鳥的眼睛。我喜歡那種有著圓圓眼圈的,頭上長著皇冠般紅羽毛的灰色小鳥。

我想拿那盤還沒倒掉的菠蘿去喂小鳥。

東面的雲層裂開一條縫,光線從縫隙間照射下來,空氣在光照下顯得很混濁。我嘩啦一聲拉開涼台的門,小鳥立刻飛走了。

我回到屋子裡把那盤菠蘿端了出來。

"我想把這個餵給小鳥。"

我探頭對那位美國夫人說道。

她指指白楊樹的樹根說:"你放在那兒,鳥自己會下來吃的。"

我把菠蘿從樓上倒下去,摔得不成形的菠蘿塊兒滾到了白楊樹旁邊。

那位美國太太牽著捲毛獅子狗出去散步,看到地上散落的菠蘿,手搭涼篷抬頭對我笑著說:"小鳥肯定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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