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要下級為了討好我而繼續撒謊,事情將永遠如此。

當得知一隊舢舨正慢慢駛近的消息時,一條系在港口裡的炮艇立即開了出去。何塞?帕拉西奧斯從帳篷的窗孔里老遠就看到了這一動靜,他俯身向閉眼躺在吊床上的將軍報告說:「老爺,我們到蒙波克斯了」。

「上帝之地。」將軍說道,但沒有睜開眼睛。

隨著往下遊行去,河,越變越寬,氣勢越來越磅礴,就象一片沒有邊際的沼澤,天氣如此炎熱,甚至能用手觸摸到它的淫威。將軍毫不痛惜地放棄了欣賞短暫的晨曦和令人心碎的夕照的機會。開始幾天,他還在船頭上呆一會兒,後來就被沮喪的心情壓倒了。他再也沒有口授信函,也不看書,也沒有向隨行人員提出可以透露他對生活懷有某種興趣的任何問題。就是在最炎熱的午休時間,他也要蓋上毯子,然後閉上眼躺在吊床上。何塞?帕拉西奧斯怕他沒有聽見,又叫了他一聲,他答了一句,仍沒有睜開眼睛。

「蒙波克斯不存在,」他說。「有時我們夢想她,可她已不復存在了。」

「至少我可以證明聖巴爾瓦那塔還在那兒,」何塞?帕拉西奧斯說。「我從這兒正看著它吶。」

將軍睜開備受煎熬的雙眼,從吊床上欠起身,正午的陽光有如鋁片一樣地明亮,他看到了這座古老而憂傷的城市的一片屋頂,戰爭把蒙波克斯變成了廢墟,共和國的混亂導致了它的墮落,它的居民十之八九都喪命於天花。就在那時期,馬格達萊納河開始改道而流,然而誰也沒有把這當回事。這種不可饒恕的疏忽在那個世紀結束之前又變成完全的棄置不顧。殖民地時代,人們在每次河水上漲成災後以伊比利亞半島人的堅韌及時徹成的石頭堤壩,如今只剩下河灘上零落的瓦礫。

炮艇往舢舨靠了過來,一位仍穿著總督時期警服的黑人軍官,用火炮瞄準著他們。卡西爾多桑托所上尉趕緊叫道:「不要無禮,黑東西!」

劃著的槳一下都停住了,舢舨任憑水流漂移。衛隊的士兵一面等候著命令,一面把槍對準了炮艇。炮艇上的軍官凜然不動。「以法律的名義,拿出護照」。他叫著。

只是在這時候,黑人軍官打看見帳篷下面出現了一個受苦的幽靈,看見了他的一隻精疲力竭然而充瞞無上權威的手,他命令把槍都放下。然後,他輕輕地對軍官說道:「儘管我的話您不信,船長,我可沒有護照。」

軍官不知道他是誰。但是當費爾南多告訴了他後,他連人帶槍一下跳進了水裡,沿著河岸搶在前面飛跑起來,以便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大家。小艇興高采烈地把舢舨一直護送到港口。舢舨船隊駛過河道的最後一個拐彎處.但是還漢有看到全城的輪廓,這時,城裡七座教堂的鐘已一齊敲起了報急的鐘聲。

殖民地時期,聖克魯斯德蒙波克斯曾是哥倫比亞加勒比海沿岸與內地商業往來的橋樑,這也是它生活一度富足的原因。當自由的狂飆開始颳起時,這個拉丁美洲出身的貴族階級的堡壘,第一個宣告自由。當再次被西班牙人征服後,將軍又親自把它解放了出來。城裡只有三條與河道平行的大街,街道寬闊、平直、滿是塵土,兩旁的建築部是平房,配以寬大的窗戶。曾有兩位伯爵和三位侯爵在這裡發了大財。它的巧奪天工的金銀手工藝的名氣,歷經共和國的滄桑事變而欽譽不衰。

這一次,將軍懷著視榮耀如敝履和與世無爭的心請來到這裡.令他驚訝的是.港口上竟有大群的人在迎候他。他趕緊穿好平絨褲,登上高筒靴,儘管天氣炎熱,他還是把毯子披在身上,另外,頭上戴的睡帽換成了他離別洪達時戴的那頂寬沿禮帽。

聖母受孕教堂的上面豎著舉行葬禮用的高大十字架。民政當局和宗教界的首腦人物全聚集在裡面,教會團體和學校的主要人物都戴著隆重的黑紗來參加為待安葬者舉行的彌撒,這時亂響一氣的鐘聲使他們一個個失去了謹慎的常態,都以為是火警告急.跑得氣喘吁吁的警官走進了教堂,他剛在市長耳邊低語完了要說的話,就高聲向大家喊道:「總統到港口了!」

很多人還不知道他已經不是總統了。星期一,一位路經這裡的信差。給沿河的村鎮播散了不少有關洪達的傳聞,但沒有任何一點說得很明確。這樣,模稜兩可的消息使這次意外的迎接早得更加熱情洋溢.連服喪的那一家人也弄清楚了正在發生的事情,原來,大部分弔唁者離開教堂趕到喧鬧的人群那邊去。喪儀只舉行了一半,剩下少數至親好友在鐘聲和鞭炮的轟鳴聲中把靈柩護送到了墓地。

由於五月雨水不多河水變得很淺,因此得翻過一道瓦礫組成的高坡才能到達港口。有人做了個手勢想背他,被將軍拒絕了,在伊瓦拉的攙扶下,他一步一晃地往上移動,勉強直著身子,但終於不失尊嚴地走到了岸上。

在碼頭上,他與地方當局的有關人士一個個有力地握手,表示問候;就他那樣狀況的身體和瘦小的雙手,很難使人相信他握手時有那樣大的勁兒。那些最後一次曾在這兒見到過他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他是這樣蒼老,象是他們的父親,但就是他僅有的這點精力,也足以使他不允許任何人顯他作出安排。他拒絕了為他備好的耶穌受難日抬神像的架子,而是同意步行去聖母受孕教堂。最後,不得不騎上市長的母騾,那是登岸時,市長看到他身體異常虛弱,才讓人趕忙備好的。

碼頭上,何塞?帕拉西奧斯看到很多因使用龍膽汁塗點天花而滿是斑點的面孔。在馬格達萊納河下游一帶,天花是一種頑固的地方病,自從馬格達萊納河戰役期間天花給解放者部隊士兵造成了死亡後,同胞們懼怕天花甚於懼怕西班牙人。從那時起,考慮到天花仍在繼續流行,將軍爭取到讓一位路經這裡的德國博物學家稍作停留,請他用在人體上接種牛的天花痘里流出的漿液的方法,使這裡的居民獲得免疫能力。但是,由於天花引起的死亡人數如此之多,最後誰也不想知道人們呼之為牛葯的這種葯是什麼東西了,很多母親寧願承受自己孩子傳染上這種病的危險.而不願冒採取預防措施可能產生的危險。但將軍接到的那些官方報告使也以為天花之災已正在被降服。所以當何塞?帕拉西奧斯提醒他人群里那麼多人臉上都塗著紫藥水時,他的反應是厭惡多於驚訝。

「只要下級為了討好我而繼續撒謊,事情將永遠是如此。」他說。

他沒有在碼頭上迎接他的人面前流露出他內心的痛苦,而是向他們扼要地介紹了有關他辭職的風波和聖菲的混亂狀況,他再三強調要一致支持新政府。「沒有別的出路」,他說,「要麼團結一致,要麼無政府主義」。他表示走了就不再回來了,這倒不是為他那人所周知的虛弱多病的身體尋求好轉的可能,而是因為別人的不幸給他造成了這麼多痛苦,他需要休息。但他沒有說什麼時候動身.也沒有說去什麼地方,而是文不對題地重複說他還沒有接到政府發給的出國護照。對於蒙波克斯 20 年來給予他的榮譽,他向他們表示感謝,並請求他們除了「市民」以外,不要再授予他別的稱號。

當人群蜂擁般湧進教堂時,聖母受孕教堂仍然披著治喪的黑紗,空氣里還散發著葬禮上所用鮮花和燭芯的氣息。坐在隨從席上的何塞?帕拉西奧斯發覺將軍在座位里不太好受,相反,長著漂亮的獅子般捲髮的混血兒市長,緊挨著他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怡然自在。費爾南達這位以其美洲土生土長的女性風姿給西班牙宮廷造成巨大麻煩的本胡梅亞的遺孀,借給了將軍一把檀香扇,以幫他抵禦儀式過程中睏倦的侵襲。他無望地搖動著扇子,勉強感受到一絲令人寬慰的氣息,直至後來熱得使他連呼吸也覺得困難起來,他才附在市長耳邊低聲說道:「請相信我,我不配受此折磨。」

「人民的愛是有代價的,閣下。」市長答道。

「不幸得很,這不是愛,而是獵奇」,他說。

感恩詩似的儀式結束後,他深深一鞠躬向本胡梅亞的遺孀道別,並把扇子還給了她。後者試圖把扇子再給他。「請給我點面子,作為一個如此愛您的人的心意留作紀念吧,"她對他這樣說。

「可悲的是,夫人,留給我回憶的時間己不多了。」他說。

在由聖母受孕教堂去使徒聖佩德羅學校的這段路上,教堂神甫堅持以聖周用的華蓋為他遮熱避署。學校是座兩層樓的宅第,寺院式的迴廊里掛滿了蕨類植物,房子的後面,是座陽光燦爛的果園。帶有拱門的迴廊,在那幾個月里,即使在夜間,也不能住人,因為河面上吹來的陣陣微風有害於人體的健康。緊挨著大廳的那幾個房間,由於厚厚的牆壁系用灰石砌成,整天都被保持在一種秋日的涼蔭之中。

為了把一切預先準備好,何塞?帕拉西奧斯提前來到了這裡。給將軍預備的卧室,牆壁是剛剛用掃把蘸石灰水粉刷的,顯得粗糙不平,房間的光線很暗,因為只有一個朝著果園的綠色百葉窗。何塞?帕拉西奧斯讓把床調了個位置,讓對果園的窗子靠近床的尾部而不是床頭,這樣將軍可以看見金黃色的番石榴樹並享受著撲鼻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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