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回 最後一擊

律香川身子突然軟癱。他並沒有回頭去看,只聽到這個人的聲音,全身就已軟癱。

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在他不知不覺中走到他身後。

世上只有一個人,能令他跪下。

老伯。

沒有別人,只有老伯!孟星魂滿眶熱淚,幾乎已忍不住奪眶而出。

老伯還是老樣子,沒有變,連一點都沒有變。天地間好像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變。

他站在那裡,還是站得很直,就好像一桿標槍插在地上。

淡淡的星光照著他的臉。只有他臉上的皺紋似已變得更深,但他的眸子卻還是同樣銳利,就好像劍已出匣,刀已出鞘。可是等他看到孟星魂時,這雙冷酷銳利的眼睛裡,立刻充滿了溫暖之意。他只看了律香川一眼,目光就轉向孟星魂。

孟星魂忽然發現他的臉並不是完全沒有表情的,其實他臉上每條皺紋里,都隱藏著誰也說不出有多麼豐富的感情。

他臉上每條皺紋本都是無限痛苦的經驗所刻劃的痕迹。

只有這種皺紋,才能隱藏他如此豐富的感情。孟星魂熱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老伯凝視著他,良久良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很好!」

他本似有很多話要說,卻只說了這三個字。

雖然只有三個字,但在孟星魂聽來,卻已勝過世上所有的言語。

然後他才感覺到有人在拍他的肩,他回過頭,就看到了易潛龍。

易潛龍的眼睛裡也充滿了笑意,已不是老江湖的笑,是溫暖而充滿了友誼的笑。

他微笑著道:「現在你總該完全明白了吧?」

孟星魂搖搖頭。他的確不能完全明白,因為他太激動、太歡喜,幾乎已完全無法思索。

易潛龍很了解,所以接著道:「我非但沒有出賣老伯,也沒有溜走……我從來就沒有溜走過。」

孟星魂忽然理解,所以就替他說了下去:「別人以為你溜走的時候,其實你正在暗中為老伯訓練那一批新血。」

易潛龍道:「不錯,無論任何組織都和人一樣,時時刻刻都需要新的血液補充,否則他不但會衰老腐敗,而且隨時都可能崩潰。」

孟星魂目中忍不住流露出崇敬之色,因為他覺得現在所面對著的,是個偉大的朋友!

易潛龍也看得懂,微笑著道:「其實那也算不了什麼,那些年輕人非但充滿了熱情,而且全都很忠實,要訓練他們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年輕人永遠比較熱情忠實,狡黠和陰謀他們根本就不願去學。

孟星魂也年輕過,他點點頭,嘆道:「要訓練那些人的確不難,難的是那忍辱負重的勇氣,那遠比為人去流血拚命還要難得多。」

易潛龍看著他,忽然用力拍他的肩。

他們從此也成為終生的朋友,因為他們不但已互相了解,而且互相敬重。

只有對朋友完全忠實的人,才值得別人敬重。

「能夠為朋友忍受屈辱的人,便永遠都不會寂寞。」

孟星魂忽又問道:「你們是不是已去過飛鵬堡了?」

易潛龍道:「當然去過,我訓練那些人,為的本是要對付十二飛鵬的。」

孟星魂道:「那麼你怎會到了這裡?」

易潛龍道:「因為我已和老伯約定,初五以前,他若有命令給我,我們就在初七的正午,從後山偷襲飛鵬堡,否則我們就立刻連夜趕來這裡。」

孟星魂道:「你沒有接到他的命令?」

易潛龍道:「沒有,傳令的人也已死在律香川手裡。」

律香川當然也在旁邊聽著,聽到這裡,胃部突然收縮,幾乎忍不住要吐。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的錯誤在哪裡。

他本不該使老伯精選出的那批人死得太早,本該等他們到了飛鵬堡之後再下手的。

只可惜那時實在太興奮太得意了,已變得有些沉不住氣。所以才會造成這種不可原諒的錯誤。

現在這錯誤已永遠無法彌補。

律香川彎下腰,吐出了一灘苦水。

但還是沒有人看他一眼。

他本是個絕頂聰明的天才,不可一世的梟雄,他只差半步,就可達到成功的巔峰。

可是現在他在別人眼裡,竟似已變成完全不重要。

竟似已變成一個死人。

易潛龍道:「我趕到這裡,才知道老伯已有了復仇的計畫,而且將每一個細節都安排好了。」

孟星魂道:「你今天下午才趕到的?」

易潛龍道:「今天下午,老伯計畫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時間,所以每一刻時間都要儘力爭取,因為我知道時間有時甚至比鮮血更可貴。」

孟星魂道:「我明白。」

這一點的確很少有人能比他更明白!

他若沒有時間觀念,也許已死過無數次。

易潛龍臉上露出自傲之色,微笑著道:「這三四十年來,我參與老伯的行動不下兩百次,從來也沒有耽誤過片刻。」

孟星魂又嘆息了一聲,道:「無論誰有了你這樣的朋友,都應該覺得很高興。」

易潛龍緊握他的肩,道:「老伯有了你這樣的朋友,連我都很高興。」

他接著又道:「老伯已算準了律香川必定會到這裡來找他,也算準了律香川看到那七星針後,必定會親自到下面去看看的,因為他這人除了自己外,誰都不相信。」

孟星魂忍不住冷笑道:「有時他連自己都不太信任。」

易潛龍道:「老伯的計畫本是要趁他下去的時候,發動攻勢,先殲滅他最基本的部下。」

他笑了笑,又道:「因為他來得必定很匆忙,絕對沒有時間集中所有的力量,最多也只不過能將最基本的一批部下帶來。」

孟星魂道:「這裡的地勢你們當然比他熟悉得多,無疑已先佔了地利。」

易潛龍道:「而且他最擅長的,本是在暗中放冷箭傷人,但這次情況卻完全相反,他絕對沒有想到會有人在暗中等著對付他。」

孟星魂道:「所以你們又佔了天時!」

易潛龍道:「還有,他的人匆匆趕來,又已在這裡守候了很久,必定已有些疲倦,但我們的人卻正像初生之虎,猛虎出山。」

他微笑著又道:「以逸待勞、以暗擊明,這一戰其實用不著交手,勝負之數已經很明顯。」

孟星魂微笑道:「天時、地利、人和,都已被你們佔盡了,老伯這計畫,實在可以稱得上是算無遺策。」

易潛龍道:「但,他卻還是有一件事沒有算出來。」

孟星魂道:「哦?」

易潛龍道:「他沒料到你也會跟著來,而且會到下面去。」

孟星魂苦笑道:「那時候我想錯了。」

易潛龍道:「但老伯卻明白你的想法,他知道你這次來,是準備跟他同生共死的!」

孟星魂喉頭突又哽咽,熱淚幾乎又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士為知己者死!

一個人就算為老伯這種朋友死,死了又何憾?

易潛龍也彷彿有很多感慨,嘆息著道:「老伯也知道你既然在下面,見到了律香川,就絕不會再讓他活著上來,就算拼著跟他同歸於盡,也絕不會再讓他活著上來。」

孟星魂道:「所以……所以你才會下去!」

易潛龍道:「因為老伯並不想讓他死,你更不能死,所以……」

他又拍了拍孟星魂的肩,笑道:「以後的事,你總該明白了吧?」

孟星魂點點頭。

他雖然點頭,卻還是不太明白——他不明白老伯為什麼還要讓律香川活著。

但他並沒有說什麼,因為他知道老伯做的事,是絕不會錯的。

絕不會。

對律香川他已錯了一次,絕不會再錯第二次。

老伯一直看著他們,聽著他們說話,目中似也熱淚盈眶。

然後他才慢慢地走過來,凝視著他們,緩緩道:「我看錯過很多的人,但卻沒有看錯你們,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

他忽然擁住孟星魂的肩,一字一字道:「你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兒子……」

孟星魂點點頭,道:「我是……我是……」

然後他滿眶熱淚就已流了下來。

夜更深,星已疏。

所有的人忽然間全都走了,只剩下律香川一個人跪在無邊的黑暗中。

他跪在這裡,居然沒有人睬他,沒有人看一眼。

沒有責備,沒有辱罵,沒有報復。

老伯就這樣走了,易潛龍和孟星魂也就這樣走了,就讓他像野狗般跪在這裡。

甚至連那些弓箭手的死屍都已被抬走,卻將他留在這裡。

這個曾經也是不可一世的人物,現在竟真的已變得如此無足輕重。

風吹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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