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回 絕境絕路

門已被封死。

肥壯的老鼠成群在後院房間出沒,有風吹過的地方,總帶著種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不過在幾天前,這裡還是朋友們最羨慕的人家,好客的主人、能幹的妻子、活潑卻有禮貌的兒女,晚餐桌上有可口的小菜和美酒。

但現在這裡卻已變成凶宅。

每個人走過這家門口時,都會遠遠地避開,掩鼻而過。

沒有人知道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人知道這一家四口人為什麼會在一夜之間同時慘遭橫死。

但謠言卻很多,各式各樣的謠言。

就連昔日最要好的朋友,現在也已變成了謠言的製造者。

你用不著為這一家人不平,更不必為他們難受。

因為這本就是人生。

他們在活著時,有朋友;死,也是為朋友而死的!

他們活得很美滿,很快樂;死,也死得很有價值。

這就已足夠!

後院中的荒草也彷彿是在一夜之間長出來的!

荒草間的石井,在夕陽之下看來,也似久已枯竭。

但井中當然還有水。

深碧色的水,已接近黑色。

律香川俯視著井水,喃喃道:「這口井很深,比我們廚房用的那口井還深。」

他忽然回頭,向孟星魂笑了笑,道:「你知不知打井也是種學問,你若不懂得方法,永遠也休想從地下挖出水來。」

孟星魂聽著,只能聽著。

他忽然發現律香川常常會在某種很重要的時候,說些奇怪而毫無意義的話。

這是不是因為他心裡也很緊張,故意說些話來緩和自己的情緒?

律香川又回頭去看井裡的水,彷彿在自言自語,道:「我早就應該自己來看看的,我若看見這口井,也許早就猜出老伯在哪裡了。」

他忽然又回頭問孟星魂,道:「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孟星魂的回答很簡短:「不知道。」

律香川笑笑,道:「因為我知道只有一個人能挖這樣好的井,這人是絕不會無緣無故到這破村子裡挖一口井的!」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他當然也是老伯的朋友,除了老伯外,沒有人能叫他到這裡來挖井!」

孟星魂道:「這個人呢?」

律香川道:「死了……老伯的朋友好像已全都死了。」

他笑容中帶著刀一般的譏誚之意,接著又說道:「但無論如何,能想到在有水的井裡藏身的人,畢竟總算是個天才……你知不知道,躲藏也是種學問?」

孟星魂道:「不知道。」

律香川道:「那簡直可以說是最高深的學問,你不但要選最正確的地方,還得選擇最正確的時刻躲進去,這兩種選擇都不容易。」

孟星魂道:「還有一點更重要。」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你若真的不願被別人找到,就只能一個人躲進去。」

律香川又笑了,道:「不錯,這一點的確重要,更重要的是,只有獃子才會要女人為他保守秘密,這話本是老伯自己說的,我始終不懂,他自己怎麼會忽然忘記了。」

孟星魂咬著牙,道:「我也不懂。」

律香川沉吟著,緩緩道:「這是不是因為他已太老?太老的人和太年輕的人,這兩種人通常都最容易上女人的當。」

孟星魂道:「他不老——有種人只會死,不會老!」

律香川道:「不錯,我也只情願死,不願意老,老比死還可怕。」

他拍拍孟星魂的肩,微笑道:「所以你現在不如趕快去要他死吧。」

孟星魂道:「你呢?」

律香川道:「我當然會在這裡等著你,沒有親眼看見老伯的頭顱,我無論如何也不安心!」

孟星魂面上全無表情,目光遙視著遠方,一字一字道:「你會看到的,很快就會看到。」

律香川又拍拍他的肩,微笑道:「我信任你,你絕不是那種說了話不算數的人!」

孟星魂什麼話都沒有再說,突然縱身,人已躍入井水裡。

律香川俯下身,道:「快上來,越快越好,我等得不耐煩時,說不定會將這口井封死的。」

孟星魂道:「我明白。」

律香川又笑了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

井水冰冷。

冰冷的井水已將孟星魂的身子包圍,他全身都已浸入井水裡,直到這時他才完全冷靜。

然後他立刻將自己的計畫從頭再想一遍!

他當然不會真的來殺老伯,誰也不能要他來殺老伯。

他這麼樣做,只不過為了要見到老伯,然後計畫別的。

「老伯無論在哪裡,那地方就絕不會只有一條退路。」

他確信這一點,確信這密道必定另有退路,確信自己可以幫老伯逃出去。

孟星魂已消失在井水中。

律香川站在那裡,看著,等著。

忽然,他身後響起了一個人的腳步聲。

他並沒有回頭。

因為他知道來的是誰。

這地方四面已設下三重埋伏——一百四十六個人,三重埋伏。

除了他親信的人之外,連蒼蠅都休想飛得進這裡來。

現在的律香川已不比從前,他的生命已變得非常珍貴。

腳步聲很輕,說話的聲音低沉而有魅力。

高老大一直走到他身旁,也俯首看著井水,淡淡道:「你認為他真的會去殺老伯?」

律香川道:「他絕不會。」

高老大道:「那麼你為何要讓他下去?」

律香川道:「我可以讓他下去,卻絕不會再讓他上來。」

高老大眼波流動,道:「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過,他在下面也許另有退路!」

律香川道:「我想到過!」

高老大道:「你不怕他們從另一條路走?」

律香川道:「不怕。」

高老大道:「為什麼?」

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我問你,這世上誰最了解老伯?」

高老大道:「你!」

律香川道:「當然是我。」

高老大說道:「你認為他不會從另一條路逃走?」

律香川道:「絕不會。」

高老大道:「為什麼?」

律香川道:「因為這裡已是他最後一條退路,他既已退到這裡,就無路可退……就算有路,他也絕不會再退!」

高老大道:「為什麼?」

律香川道:「以前有沒有人想到過,老伯會被人逼到井底的狗洞里去?」

高老大道:「沒有。」

律香川道:「他既已被逼到這裡,已是英雄末路,若沒有把握重振旗鼓,他寧可悶死在裡面,也絕不肯再出來的,他怎麼能再退?他還能退到哪裡去?」

他的確很了解老伯。

這裡的確是死地!

「若不能夠復仇、重振旗鼓的話,就不如死在這裡!」

這的確是老伯早已打算好的主意。

若是再退下去,情況只有更悲慘,更糟糕,更沒有報復的希望。

何況別人既然能追到這裡來,就當然還能追下去。

他就算能逃,又能逃到什麼時候呢?

逃亡不但是件可恥的事,而且痛苦,有時甚至比死更痛苦。

老伯的思想中,本來根本就沒有「逃亡」這兩個字,只有追!追捕!追殺!

高老大終於也明白律香川的意思了,嫣然道:「你是說,老伯到了這裡,就好像楚霸王已到烏江,寧死也不願再逃下去!」

律香川道:「我正是這意思。」

他忽然揮了揮手,連一個字都沒有說,立刻就有一連串的人走了過來,每個人手裡都捧著塊巨石。

巨石投入井水裡,井水飛濺而起。

三塊石頭、一箕泥沙;三十塊石頭、十箕泥沙,就算再深的井,也有被填滿的時候。

他根本不必再說一個字,因為這件事也是他早已計畫好了的!

高老大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

律香川道:「你為什麼嘆氣?」

高老大道:「我高興的時候也會嘆氣。」

律香川道:「你高興什麼?」

高老大道:「我當然高興,因為我是你的好朋友,不是你的仇敵。」

無論誰若選擇了律香川這種人做仇敵,都的確是件很不幸的事。

只可惜選擇他做朋友的人,也同樣不幸——也許更不幸些。

像律香川這種人,你只有從未看見過他,才是真正幸運的!

井壁滑開。

孟星魂滑了進去,裡面的池水,就比較溫暖些了。

可是在這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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