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雖已站不直,神情間還是帶著種說不出的威嚴,威嚴中又帶著親切,只不過一雙炯炯有威的眸子,看來已有些疲倦。
那女孩子在旁邊扶著他,身子還是在不停地發抖。
馬方中已拜倒在地。
老伯道:「起來,快起來,你莫非已忘了我從來不願別人行大禮。」
他語聲還是很沉穩有力。
他說的話還是命令。
馬方中站起,垂手而立。
老伯看著他的時候,目中帶著笑意,道:「十餘年不見,你已胖了很多!」
馬方中垂頭道:「我吃得好,也睡得好。」
老伯微笑道:「可見你一定娶了個好老婆。」
他看了馬太太一眼,又道:「我也應該謝謝她,將你照顧得很好。」
馬方中道:「還不快來拜見老伯。」
馬太太一向順從,怎奈此刻早已嚇得兩腿發軟,哪裡還能站得起來?
老伯道:「用不著過來,我……」
他突然緊握雙拳,嘴角肌肉已因痛苦而抽緊!
沒有誰能想到老伯此刻在忍受著多麼大的痛苦,也只有老伯才能忍受這種痛苦。
馬方中目中露出悲憤之色,咬牙說道:「是誰?誰下的毒手?」
老伯沒有回答,目中的悲痛和憤怒之色更重,冷汗也已沁出!
馬方中也不再問,突然轉身,奔向馬廄。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這兩匹快馬套上了車,牽到前面的院子里。
老伯這才長長吐出口氣,道:「你準備得很好,這兩匹都是好馬。」
馬方中道:「我從來就不敢忘記你老人家的吩咐。」
馬太太看著她的丈夫,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他為什麼喜歡種花、為什麼喜歡養馬,原來他以前所做的一切事,全是為了這已受了重傷的老人。
她只希望這老人快點坐上這馬車,快點走,從此永遠莫要再來打擾他們平靜安寧的生活。
那巨人終於上了前面的車座。
老伯道:「你明白走哪條路么?」
巨人點了點頭。
老伯道:「外面有沒有人?」
這句話本應由馬方中回答的,但這巨人卻搶著又點了點頭。
因為他有雙靈敏的耳朵,外面無論有人有鬼,他都能聽得出,瞎子的耳朵總是比不瞎的人靈敏得多。
馬太太的心沉了下去!
難道他們要等到沒有人的時候再走?那得要等多久?
誰知老伯卻長長嘆了口氣,道:「好,現在可以走了。」
他們的行動既然如此隱秘,為什麼要在外面有人的時候走?
馬太太正覺得奇怪,想不到還有更奇怪的事在後頭。
老伯竟沒有上車!
「他為什麼不走?難道要留在這裡?」
馬太太的心又沉了下去。
「難道他不怕別人從地道中追到這裡來?」
她雖然並不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卻也不太笨,當然也已看出這老人是在躲避仇家的追蹤。
他若不走,就表示他們以前那種平靜安寧的生活已結束。
她恨不得將這些人全都趕走,走得愈遠愈好,可是她不敢,只有默默地垂下頭,連眼淚都不敢掉下來。
馬方中已開了大門,回頭望著那趕車的巨人。
這巨人一雙死魚般的眼睛茫然凝注著前方,星光照在他青銅般的臉上,這張臉本不會有任何錶情,但現在卻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突然跳下馬車,奔過去,緊緊擁抱住老伯。
馬方中恰巧可以看到他的臉,看到兩行眼淚從他那充滿了黑暗和絕望的眼睛裡流了下來。
原來瞎子也會流淚的。
老伯沒有說話、沒有動,過了很久,才嘆息了一聲,黯然道:「你走吧,以後我們說不定還有見面的機會。」
巨人點點頭,像是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
馬方中面上也不禁露出了凄慘之色,道:「這兩匹馬認得附近的路,可以一直將你載到方老二的家,到了那裡他就會將你送到關外。」
巨人突然跪下來,以首頓地,重重磕了三個頭,嗄聲道:「這裡的事,就全交給你了。」
馬方中也跪下來,以首頓地,道:「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巨人什麼話也沒有再說,跳上馬車打馬而去。
大門立刻緊緊關上。
突然間,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手牽著手從屋裡跑出來,拉住了馬方中的衣角。
男孩子仰著臉道:「爹爹,那個大妖怪怎麼把我們的馬搶走了?」
馬方中輕撫著孩子的頭,柔聲道:「馬是爹送給他的,他也不是妖怪。」
男孩子道:「不是妖怪是什麼?」
馬方中長嘆道:「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又忠實,又講義氣,你將來長大後,若能學到他一半,也就不枉是個男子漢了。」
說到這裡,他語聲突然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男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女孩子卻問道:「他到底有多麼講義氣?」
老伯嘆了口氣,道:「為了朋友,他可以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黑暗中過十幾年,除了你的爹爹外,他就可以算是最講義氣的人了。」
女孩子眨眨眼,說道:「他為什麼要講義氣,義氣是什麼?」
男孩子搶著道:「義氣就是夠朋友,男人就要講義氣,否則就連女人都不如了。」
他挺起小小的胸膛,大聲道:「我也是男人,所以我長大後也要和他一樣講義氣,爹!你說好不好?」
馬方中點點頭,熱淚已奪眶而出。
老伯拉起了這男孩子的手,柔聲道:「這是你的兒子?有多大了?」
馬方中道:「十……十歲還不到。」
老伯說道:「這孩子很聰明,你把他交給我如何?」
馬方中眼睛一亮,但立刻又充滿痛苦之色,黯然說道:「只可惜,他還太小,若是再過十年,也許……」
他忽然拍了拍孩子的頭,道:「去,去找你娘去!」
馬太太早已張開手,等著孩子撲入她的懷抱里。
老伯看著他們母子倆,神色很凄慘,緩緩道:「你有個好妻子,孩子也有個好母親……她叫什麼名字?」
馬方中道:「她也姓馬,叫月雲。」
老伯慢慢地點了點頭,喃喃道:「馬月雲……馬月雲……」
他將這名字反反覆復念了十幾次,彷彿要將它永遠牢記在心。
然後他又長嘆了一聲,道:「現在我也可以走了。」
馬方中道:「那邊,我早就有準備,請隨我來!」
後院有口井,井水很深,很清冽。
井架的轆轤上懸著個很大的吊桶。
馬方中將吊桶放下來,道:「請。」
老伯就慢慢地坐進了吊桶。
鳳鳳一直咬著唇,在旁邊看著,此刻目中也不禁露出了驚異之色。
她猜不出老伯為什麼要坐人這吊桶?難道想到井裡去?
井裡都是水,他難道已不想活了?
等她發現老伯正在盯著她的時候,她立刻又垂下頭。
馬方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伯,試探著道:「這位姑娘是不是也要跟著你老人家一起下去?」
老伯沉吟著,淡淡道:「那就要看她是不是願意跟著我。」
馬方中轉過頭,還沒有說話,鳳鳳忽然道:「現在我難道還有什麼別的路可走?」
老伯看著她,目中忽然有了些溫暖之意,但等他轉向馬方中的時候,神色又黯淡了下來,黯然道:「這一次,多虧了你。」
馬方中忽然笑了笑,道:「你老人家用不著記掛著我,我已過了十幾年好日子。」
老伯伸出手,緊緊握了握他的手,道:「你很好,我也沒有什麼別的話可說了——嗯,也許只有一句話。」
馬方中道:「你老人家只管說。」
老伯的臉色很悲痛,也很嚴肅,緩緩說道:「我這一生雖然看錯過幾個人,但總算也交到幾個好朋友。」
老伯和鳳鳳都已從吊桶下去,消失在井水中。
馬方中還站在井邊,獃獃地看著井水出神。
水上的漣漪已漸漸消失,馬方中終於慢慢地轉過身,就看到他的妻子正牽著兩個孩子站得遠遠的等著他。那雙溫柔的眼睛裡,也不知道含蘊著多少柔情、多少關切。
做了十幾年夫妻,沒有人能比他了解她。
他知道她已將自己的全部生命寄托在他和孩子們身上,無論吃什麼苦、受什麼罪,她絕不會埋怨。
現在他們雖已漸漸老了,但有時等孩子都睡著後,他們還是會和新婚時同樣熱情。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運,就是娶到她。
現在他只希望她能了解他做的事,只希望她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