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回 蛛絲馬跡

孟星魂睡得很舒服。

他要就不睡,要睡就一定睡得很舒服。

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一向都能睡得很舒服,何況,他剛吃了一頓很豐富的早點,而且還睡在一張不太硬的床上。

可是現在他真能睡得著么?

家裡還有油,還有米,臨走的時候,小蝶幾乎將所有的銀子都塞入他的行囊,但他又偷偷地拿出一半,放在小蝶簡陋的妝匣里。

那數目並不多,卻已足夠讓小蝶和寶寶生活一段日子。

這一年來,他們的生活本就很簡樸。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見到小蝶的時候。

小蝶正從一間燈火輝煌的酒樓里走出來,一群年輕而又快樂的少年男女,宛如群星拱月般地圍繞著她。

她穿著件鮮紅的斗篷,坐上了輛嶄新的馬車。

那時見過她的人,絕對想不到她會變成現在這樣子,現在她已是個標準的漁家婦,一雙春蔥般的玉手已日漸粗糙。

她的確為他犧牲了很多。

孟星魂總希望有一天能補償她所犧牲的一切。

他能么?

臨走的前夕,小蝶一直躺在他懷裡,緊緊地擁抱著他。

這一夜他們誰也沒有合眼。

他們彷彿已不再能忍受孤獨寂寞。

「你一定要回來。」

「一定!」

若沒有他,小蝶怎麼能活得下去?那艱苦漫長的人生,她一個人怎能應付得了!

所以他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去,他不能拋下她,他也不忍。

可是他真的能回得去么?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屋角,明亮的陽光透過昏黃的窗紙後,看來已溫柔得像是月光一樣。

孟星魂還是睡得很舒服,但一滴晶瑩的淚珠卻已自眼角慢慢的流了下來,滴在枕上。

外面的小院很靜,因為留宿在這家客棧里的人,大多數是急著趕路的旅客,往往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就已上路。

那段時候才是這客棧里最亂的時候,各式各樣的人都在搶著要茶要水,搶著將自己的騾馬先套上車。

孟星魂就是在那段最亂的時候來的。

他確信那種時候絕對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別人不去的地方,他去,別人要走的時候,他來。」

就算律香川派了人在這家小客棧外調查來往旅客的行蹤,但在那段時間也會溜出去吃頓早點的!

因為誰也想不到有人會在這時候來投宿。

昨天晚上呢?

也許更沒有人會想到孟星魂昨天晚上在哪裡。

他就躺在人家的屋頂上,躺了一夜,希望能看到流星。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對流星充滿了神秘的幻想,那種幻想也許本就是他與生俱來的,早巳在血液里生了根。

人,本就很難真正完全改變。

也許只有女人能改變。

她們為愛情所做的犧牲,絕不是男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淚已幹了,孟星魂慢慢地轉了個身,他身子還沒有翻過去,突然停頓。

對面的窗子突然被推開。

只有一個人敢這麼樣推開孟星魂的窗子,絕沒有別人!孟星魂身子已僵硬。

他絕不是懦夫,絕不怕見到任何人,只有這個人是例外。

因為他一直對這人歉疚在心。

但這人既已來了,他想不見也不行。

「我能不能進來?」

「請進。」

高老大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笑得還是那麼親切。

她看著孟星魂的時候,目光中還是充滿了情感和關切。

屋子裡只有一張凳,高老大已坐了下來。

孟星魂坐在她對面的床沿上,兩個人互相凝視著,一時間彷彿都不知該說什麼。

過了很久很久,高老大才笑了笑,道:「我看來怎麼樣?」

孟星魂也笑了笑,道:「你還是老樣子,好像永遠都不會變的。」

高老大嫣然道:「你沒有看清楚,其實我已經老了很多。」

她沒有說謊。

孟星魂已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皺紋已多了些,那雙美麗的眼睛看來也不像以前那麼明亮,彷彿已顯得有些疲倦,有些憔悴。

高老大輕輕嘆了口氣,道:「這一年來,我的日子並不大好過——也許每個人的日子都不會很好過,所以每個人都會老的。」

孟星魂懂得她的意思。

她的日子不好過,也許有一大半是為了他。

他也想說幾句話來表示他的歉疚,可是他說不出——有些人好像天生就不會說這種話。

高老大忽又笑了笑,道:「你什麼話都不必說了,我明白!」

孟星魂道:「你……你不怪我?」

高老大柔聲道:「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打算,若換了我,我也會這樣做的!」

孟星魂更感激,也更感動。

他忽然覺得自己虧欠高老大許多,自己這一生也還不清了。

欠人債的,也許比被欠的更痛苦。

高老大忽然又問道:「她對你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高老大目中露出羨慕之意道:「那麼你日子就一定過得很好,我早就知道,只有一個真正對你好的女人,才能令你這樣的男人幸福。」

男人都認為女人是弱者,都認為自己可以主宰女人的命運,卻不知大多數男人的命運卻是被女人捏在手裡的。

她可以令你的生活幸福如天堂,也可以令你的生活艱苦如地獄。

無論多有希望的男人,若不幸愛上一個可怕的女人,那麼他這一生永遠都要做這女人的奴隸。

他這一生就算完了。

高老大道:「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過得很好,為什麼要回來呢?」

孟星魂道:「你真的想不到?」

高老大嘆了口氣,道:「你若是回來替老伯拜壽,只怕已遲了一步。」

孟星魂動容道:「遲了一步?……難道老伯出了什麼事?」

高老大道:「誰也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誰也不敢到他那花園去,但每個人都知道他一定出了事。」

孟星魂道:「為什麼?」

高老大道:「因為這地方忽然變得很亂,好像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來來去去……」

她忽又笑道:「也許只有你可以去看看他,你們的關係畢竟和別人不同。」

孟星魂忍不住站了起來,但看了她一眼,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高老大道:「你用不著顧慮我,我只不過想來看看你,隨時都可以走的。」

孟星魂道:「你……是不是要回家?」

高老大幽幽道:「除了回家外,我還有什麼地方好去?」

孟星魂垂下頭,終於忍不住問道:「家裡是不是還是老樣子?」

高老大道:「怎麼會還是老樣子!」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慢慢地接著道:「自從你走了之後,葉翔也走了,據說他已死在老伯手裡,可是誰也不能確定。小何雖然沒有走,但已被人打得變成了白痴,連吃飯都要人喂他。」

孟星魂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幸好還有石群在。」

高老大道:「石群也不在。」

孟星魂失聲道:「為什麼?」

高老大道:「自從我去年叫他到西北去之後,他就一直沒有回來,也沒有;消息。」

孟星魂駭然道:「他怎麼會出事?據我所知,西北那邊沒有人能製得住他的。」

高老大嘆道:「誰知道呢?江湖中的事,每天都可能有變化,何況一年呢?」

她笑得很凄清,接著又道:「何況他也許根本沒有出事,只不過不願意回來而已,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打算,所以我也不恨他。」

孟星魂垂下頭,心裡像是被針刺著。

高老大黯然道:「老朋友都一個個地走了,我一個人有時也會覺得很寂寞,所以……所以你有空的時候,不妨回來看看我。」

她忽又展顏而笑,嫣然道:「假如你能帶著她回來,我更歡迎。」

孟星魂握緊雙拳,道:「我一定會回來看你……只要我不死,我一定會帶她回去!」

他忽然覺得高老大還不像他以前想得那麼堅強,忽然覺得自己也有保護她的責任,不該讓她如此孤獨,如此寂寞。

聰明的女人都知道對付男人有種最好的戰略,那就是讓男人覺得她軟弱。

所以看來最軟弱的女人,其實也許比大多數男人都堅強得多。

花園裡很靜,沒有人,沒有聲音。

老伯的花園一向都是這樣子的,但你只要一走進去,立刻就會看到人的,而且不止一個人。

每個角落裡都可能有人忽然出現,每個人都可能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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