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香川恨自己為什麼總是不能脫離老伯,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棵樹上的藤蘿,雖然長得很高,長得很快,但卻總是要依纏著這棵樹,總是要活在這棵樹的陰影中。
老伯就是這棵樹。
這張床的確沒有機關,機關在床底下。
床底下守候著的人,一得到老伯的消息,立刻發動機關。
於是,床上的木板立刻就會像門一樣向下開展,老伯立刻就會從床上落下去,直接落在下面的船上。
船立刻就划走,用最快的速度划走。
划船的人必定早已對這彎曲複雜的河路非常熟悉,何況,在水裡,除了魚之外,還有什麼能比船更快的。
律香川知道現在無論誰都休想再追上那條船,他當然不會做這種愚蠢的事。
做了也沒有用的事,就是愚蠢的事。
律香川慢慢地轉過身,將手裡拿著的燈放回桌上,慢慢地走出去。
外面就是老伯私人會客的小廳。
他走出去,輕輕關上門;關緊,鎖住。
他不希望再有別人走進這屋子來。
今天在這裡發生的事,最好永遠沒有別人知道。
夜並不深,但花園裡已很靜。
律香川走出來,站在一叢菊花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風中帶著菊花的香氣,芬芳而清新。
清新芬芳的空氣,彷彿總是有種能令人靜下來的神奇魔力。
「現在我應該怎麼做呢?」
現在律香川只希望一件事。
「七星針的毒性發作得雖慢,但卻絕無解藥,無論誰中了七星針,就只有等死。」
律香川只希望老伯這句話也像其他那些同樣正確。
小徑上傳來腳步聲,走得很快,很匆忙。
律香川回過頭就看到馮浩。
黑夜中他看不出馮浩的面色,只看出他一雙眸子里充滿了緊張興奮之意。
律香川面上卻全無表情,淡淡道:「你已安排他們吃過飯了么?」
馮浩點點頭。
他喉結上下滑動著,嘴裡又干又苦,過了很久,長長吐出口氣,才能說得出話采,但聲音還是嘶啞乾澀。
他勉強笑著道:「他們吃得很香,好像早已知道那是他們最後的一頓飯。」
「他們」就是老伯最後留下來,準備做他貼身護衛的八個人。
能做老伯護衛的人,平時做事當然也極謹慎小心。
但他們卻想不到在這裡吃的酒菜中會有毒,死也想不到。
馮浩又道:「他們現在還在飯廳里,庫房裡的棺材已只剩下五口。」
律香川道:「用不著棺材。」
馮浩道:「不用棺材怎麼埋葬?」
律香川道:「火葬。」
馮浩沉吟著,嘴角露出微笑,他終於明白了律香川的意思。
只有火葬才完全不留痕迹。
這件事最好完全沒有任何痕迹留下來。
馮浩笑道:「我這就吩咐人去通知他們的家屬,就說他們是得急病死的。」
律香川沉下臉道:「八個人同時得了急病?」
馮浩垂下頭,道:「不是急病,是被十二飛鵬幫殺死的。」
律香川這才點了點頭。
馮浩囁嚅著,又道:「但老伯在的時候,對戰死的人,家屬都有撫恤,每人一千兩。」
律香川道:「現在規矩改了,每人兩千兩。」
馮浩深深吸了口氣,道:「加了一倍?」
律香川道:「錢不是你的,你用不著心疼。」
馮浩垂首道:「是!」
律香川道:「你想賺得多,就得花得多,只有會花錢的人才能賺得到更多的錢,這道理你不明白?」
他忽然發現這也是老伯說過的話,馮浩忽然發現他變了,變得更有威嚴,變得更像老伯。
但馮浩知道律香川是永遠無法變成另一個老伯的。
律香川也許會比老伯更冷靜,手段也許比老伯更冷酷,但老伯還有些地方,卻是律香川永遠學不會的。
馮浩情不自禁悄悄嘆了口氣。
律香川忽然道:「你是不是後悔,後悔不該跟著我?」
馮浩立刻賠笑道:「我怎麼會有這種意思——我只不過想到先走的那三批人,他們都是老伯的死黨。」
律香川道:「你用不著擔心他們,我已在路上安排了人照顧他們,而且一定會照顧得很好。」
馮浩遲疑著,又忍不住問道:「老伯是不是已經病了?」
律香川道:「是風濕病,病得很重。」
馮浩道:「是,我知道!」
暫時絕不能讓外人知道老伯的死訊,這也是律香川計畫中的一部分。
馮浩道:「我現在就去安排飯廳里的屍身。」
律香川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去。」
他臉色忽然變得很和緩,道:「這兩年來,你已為我做了很多事,出了很多力氣,我也應該讓你歇下來,好好地享受了。」
馮浩賠笑道:「其實我以前做的那些事都輕鬆得很,並不吃力。」
律香川道:「你殺林秀的時候也輕鬆得很?」
馮浩面上的笑容忽然凝住,他忽然發現律香川看著他的時候,目光銳利如刀。
律香川臉上又露出了微笑,道:「我知道她武功並不高,你殺她當然輕鬆得很。」
馮浩垂下頭,訥訥道:「我本不敢下手的,可是你……」
律香川淡淡道:「你用不著提醒我,我記得是我自己要你殺了她滅口的!」
馮浩不敢再說話。
律香川忽又沉下臉,一字字道:「但你強暴她,也是奉了我的命令么?」
馮浩的臉色立刻變了,變得全無血色,應聲道:「我……我沒有……」
律香川冷笑道:「沒有?你以為我不知道?」
他笑得比老伯更可怕,慢慢地接著道:「你是男人,她是個不難看的女人,你做出這種事我並不怪你,但有件事卻不該做。」
馮浩道:「什……什麼事?」
律香川道:「你不該將她的屍身隨便一埋就算了,既然做出這種事,就不該留下痕迹,犯了這種錯誤,才真的不可原諒。」
馮浩突然躍起,想逃。但他身子剛掠起兩尺就跌下,雙手掩住了小腹,痛得在地上亂滾。
他並沒有看到律香川是怎麼出手的,甚至連暗器的光都沒有看到,他只覺小腹下一陣刺痛,就好像被毒蠍子刺了一下。
這種痛苦沒有人能忍受。他現在才知道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他本不該信任律香川。
一個人若連自己的妻子都忍心殺死,還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出的?
律香川看著他在地上翻滾掙扎,看著他慢慢的死,目光忽然變得很平靜。
「每一個人憤怒緊張時,都有他自己發泄的法子。」
能令別人看不到的暗器,才是最可怕的暗器。
能令別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夜已深。
老伯的花園十餘里外,有個小小的酒鋪。
如此深夜,酒鋪當然早已打烊,但路上卻忽然有一騎快馬奔來。
馬上人騎術精絕,要馬狂奔,馬就狂奔,要馬停下,馬就停下。他指揮馬的四條腿,就好像指揮自己的腿一樣。
馬在酒鋪門外停下時,人已下馬。
人下馬時,酒鋪的門就開了。
從門裡照出來的燈光,照上了他的臉。
一張蒼白的臉,非常清秀,非常安詳,甚至顯得柔弱了些。
但他的一雙眼睛卻出奇地堅決而冷酷,和這張臉完全不稱,看來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人的眼睛——律香川。
如此深夜,他為什麼忽然到這種地方來?
他本該去追蹤老伯,本來還有很多事應該去做,為什麼要連夜趕到這裡來?
開門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短衣直綴,滿身油膩,任何人都可以從他的裝束上看出他是個小酒鋪里的小夥計。
但除了衣著裝束外,他全身上下就沒有一個地方像是個小夥計。
他舉著燈的手穩定如石,揮刀殺人時顯然也同樣穩定。
他的臉方方正正,看樣子並不是個很聰明的人,但神情間卻充滿自信,一舉一動都很沉著鎮定。
他的嘴通常都是閉著的,閉得很緊,從不說沒有必要的話,從不問沒有必要的事,也沒有人能從他嘴裡問出任何事來。
他叫夏青,也許就是律香川在這一生中最信任的人。
律香川信任他有兩點原因。
第一,因為他是律香川在貧賤時的老朋友,他們小時候曾經一起去偷過、去搶過,也曾經一起挨過餓,天氣很冷的時候,他們睡覺時擁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可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