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回 生死一發

韓棠並不像個養魚的人,但他的確養魚,養了很多魚,養在魚缸里,有時他甚至會將小魚養在自己喝茶的蓋碗中。

大多數時候他都找其他那些養魚的人在一起,靜靜地坐在水池旁,坐在魚缸邊,靜靜地欣賞魚在水中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態,生動美妙的姿勢。

這時,他也會暫且忘卻心裡的煩惱和苦悶,覺得自身彷彿也變成了游魚,正在無憂無慮地游在水中。

他曾經想過養鳥,飛鳥當然比游魚更自由自在,只可惜他不能將鳥養在天上,而鳥一關進籠子,就立刻失去了那種飛翔的神韻,就好像已變得不是一隻鳥。

所以他養魚。

養魚的人大多數寂寞。韓棠更寂寞。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奴僕都沒有。

因為他不敢親近任何人,也不敢讓任何人親近他。

他認為世上沒有一個人是他可以信任的——只有老伯是惟一的例外。

沒有人比他對老伯更忠誠。假如他有父親,他甚至願意為老伯殺死自己的父親。

韓棠也釣魚。他釣魚的方法當然也和別人一樣,但目的卻完全不同。

他喜歡看魚在釣鉤上掙扎的神態。每條魚掙扎的神態都不同,正和人一樣,當人們面臨著死亡的恐懼時,每個人所表露出的神態都不相同。

他看過無數條魚在釣鉤上掙扎,也看過無數人在死亡中掙扎。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看到過一個真正不怕死的人——也許只有老伯是惟一的例外。

老伯是他心目中的神,是完美和至善的化身。

無論老伯做什麼,他都認為是對的,無論老伯對他怎麼樣,他都不會埋怨,雖然他並不知道老伯為什麼要這樣做,卻知道老伯一定有極正確的理由。

他還能殺人,還喜歡殺人。

但老伯不要他殺,他就心甘情願地到這裡來忍受苦悶和寂寞。

所以他時常會將殺機發泄在魚身上。

有時他甚至會將魚放在鳥籠里,放在烈日下,看著它慢慢地死。

他欣賞死亡降臨的那一刻,無論是降臨在魚身上,是降臨到人身上,還是降臨到他自己身上。

他時常在想,當死亡降臨到自己身上時,是不是更刺激有趣。

養魚的人並不少,很多人的前院中,後園裡,都有個養魚的水池或魚缸,但他們除了養魚外,還做許多別的事。

他們時常將別的事看得比養魚重要。

但真正養魚的人,只養魚,養魚就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真正養魚的人並不多,這種人大都有點怪。要找個怪人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

所以孟星魂終於找到了韓棠。

滿天夕陽,魚池在夕陽下粼粼生光。

孟星魂也在夕陽下。

他看到魚池旁坐著一個人,釣竿已揚起,魚已被釣鉤鉤住,這人就靜靜地坐在那裡欣賞魚在釣鉤上掙扎。

孟星魂知道這人一定就是韓棠。

他想過很多種對付韓棠的法子,到最後卻一種也沒有用。

最後他選的是種最簡單的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他準備就這樣直接去找韓棠,一旦有機會,就直接殺了他。

若沒有機會,被他殺了也無妨。

反正像韓棠這種人,你若想殺他,就得用自己的性命去做賭注,否則你無論用多複雜巧妙的法子,也一樣沒有用。

現在他找到了韓棠。

他直接就走了過去。

他要殺韓棠,不但是為高老大,也為了自己。

一個在不斷追尋的人,內心掙扎得也許比釣鉤上的魚更痛苦,因為他雖然不斷追尋,卻一直不知道自己追尋的人究竟是什麼。這樣的追尋最容易令人厭倦。

孟星魂早已厭倦,他希望殺了韓棠後,能令自己心情振奮。

每個人心底深處都會找一個最強的人作為對手,總希望自己能擊倒這對手,為了這目的,人們往往不惜犧牲一切作為代價。

孟星魂走過去的時候,心裡的緊張和興奮,就像是個初上戰場的新兵。

但他的腳步還是很輕,輕得像貓,捕鼠的貓,輕得像只腳底長著肉掌,正在追捕獵物的豹子。

他並沒有故意將腳步放輕,他已習慣,很少人能養成這種習慣,要養成這種習慣並不容易。

韓棠沒有回頭,也沒有抬頭,甚至沒有移動過他的眼睛。

釣竿上的魚已漸漸停止掙扎,死已漸臨。

韓棠忽然道:「你是來殺我的?」

孟星魂停下腳步。

韓棠並沒有看到他,也沒有聽到他說話。

難道這人能嗅得出他心裡的殺機?

韓棠道:「你殺過多少人?」

孟星魂道:「不少。」

韓棠道:「的確不少,否則,你腳步不會這麼輕。」

他不喜歡說太多的話。

他說的話總是包含著很多別的意思。

只有心情鎮定的人,腳步才會這麼輕,想殺人的人心情難鎮定,想殺韓棠的人,心情更難鎮定。他雖然沒有說,孟星魂卻已了解他的意思。不能不承認韓棠是個可怕的人。

韓棠道:「你知道我是誰?」

孟星魂道:「知道。」

韓棠道:「好,坐下來釣魚。」

這邀請不但突然,而且奇怪,很少有人會邀請一個要殺他的人一同釣魚。

這種邀請也很少有人會接受。

孟星魂卻走了過去,坐下,就坐在他身旁幾尺外。

韓棠手邊還有幾根釣竿,他的手輕彈,釣竿斜飛起。

孟星魂一抄手接住,道:「多謝!」

韓棠道:「你釣魚用什麼餌?」

孟星魂道:「用兩種!」

韓棠道:「那兩種?」

孟星魂道:「一種是魚最喜歡吃的,一種是我最喜歡的。」

韓棠點點頭,道:「兩種都很好。」

孟星魂道:「最好不用餌,要魚來釣我。」

韓棠忽然不說話了。

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去看孟星魂一眼,也沒有想去看的意思。

孟星魂卻忍不住要看他。

韓棠的面目本來很平凡,平凡的鼻子,平凡的眼睛,平凡的嘴,和我們見到的大多數人都完全一樣。

這種平凡的面目,若是長在別人身上,絕不會引人注意。但長在韓棠身上就不同。只瞧了一眼,孟星魂心頭就好像突然多了種可怕的威脅和壓力,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悄悄將釣絲垂下。

韓棠忽然道:「你忘了放餌。」

孟星魂手上的筋骨忽然緊縮,過了很久,才道:「我說過,最好不用餌。」

韓棠道:「你錯了,沒有餌,就沒有魚。」

孟星魂緊握著魚竿,道:「有魚無魚都無妨,反正我在釣魚。」

韓棠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說得好。」

他忽然轉頭,盯著孟星魂。

他目光就好像是釘子,一釘上孟星魂的臉,就似已釘入骨肉中。

孟星魂只覺得臉上的肌肉已僵硬。

韓棠道:「是誰要你來的?」

孟星魂道:「我自己。」

韓棠道:「你自己想殺我?」

孟星魂道:「是。」

韓棠道:「為什麼?」

孟星魂拒絕回答,他用不著回答,他知道韓棠自己也會明白的。

過了很久,韓棠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也知道你是誰了。」

孟星魂道:「哦?」

韓棠道:「我知道近年來江湖中出了個很可怕的刺客,殺了許多很難殺的人。」

孟星魂道:「哦?」

韓棠道:「這刺客就是你!」

孟星魂沒有否認——沒有否認就是承認。

韓棠道:「但你要殺我還不行!」

孟星魂道:「不行?」

韓棠道:「殺人的人很少聰明,你很聰明,對一件事的看法也很高妙。」

孟星魂聽著。

韓棠道:「就因為你想得太高妙,所以不行,殺人的人不能想,也不能聰明。」

孟星魂道:「為什麼?」

韓棠道:「因為只有聰明人才會怕。」

孟星魂道:「我怕就不會來了。」

韓棠道:「來是一回事,怕是另一回事。」

孟星魂道:「你認為我怕,怕什麼?」

韓棠道:「怕我!你來殺我,就因為怕我,就因為你知道我比你強。」

他目光更銳利,慢慢地接著道:「就因為你怕,所以你才會做錯事。」

孟星魂忍不住問道:「我做錯了什麼?」

韓棠道:「第一,你忘了在釣鉤上放餌。第二,你沒有看到釣鉤上本已有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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