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 - 第六章

白豆 - 第六章 (1)

下野地不再象是一座兵營。

穿軍裝的人越來越少了,男人們換上了灰的或藍的布衣,女人們也穿起了印著紅花綠葉的褂子襯衫。

起床,吃飯,下地幹活,還有開會,沒有軍號催促,聽到的是鐘聲。營部門口的胡楊樹上,懸著一口黃銅大鐘,它是一個沒有了彈頭的空炮彈殼。一直貼身不離的步槍和馬刀全交了上去,放進了倉庫用大鐵鎖鎖了起來。新發的武器叫坎土鏝,扛著它在荒野上走來走去,尋找著適合耕播的處女地。

下野地正在變成一座大村莊。

大大小小的房子不斷蓋起來,大房子里住成群的單身者。小房子里只住兩個人。大房子越來越空,小房子卻象雨後的蘑菇冒出來,還不夠住。幾乎每個星期都能聽到結婚的鞭炮聲。房子的四周是一塊塊的地,它們象是棋盤上的棋格子,卻比棋格子大幾萬倍。格子里沒有兵卒炮,有的只是棉花小麥和玉米,還有辣椒茄子豆角和西紅柿。除了住人的房子,還有的房子,住的不是人,是馬是牛是羊是豬。只是這些房子不叫房子,叫馬圈牛圈羊圈豬圈。一到過年過節,就會殺一隻豬或一頭牛。殺豬時,豬總是呼天搶地的喊叫,幾里地外都聽得見,豬叫得凄慘,人聽了卻高興得不得了。因為他們可以吃到紅燒肉了。殺牛時,牛不叫,也不跑,牛隻是流淚。讓人不忍心看,不過牛肉做成了菜,大家還會爭著去吃。大房子和小房子之間,不光只有它們的影子隨著日頭移動,還有幾隻老母雞在土裡刨食,一隻白色的貓電一樣閃過,把一隻耗子撲倒在柴禾堆旁。一隻花狗卻很懶,卧在房子的陰影里,把狗頭枕在前爪上打盹。

白天,大人們人下地了,孩子被送到了一個叫託兒所的房子里,從那裡不斷傳出孩子的哭聲。哭聲會讓在地里幹活的母親不安,這些有孩子的母親被允許在半響午時回來給孩子餵奶。奶水讓她們的乳房大了一倍,並且總是不斷地溢漲出來,弄濕她們的胸襟。她們一起掀起衣服給孩子餵奶時,吹過的風裡浮動著一種好聞的奶的鮮香。

收工了。人和馬和牛和羊一起在路上走。路是土路,好久沒下雨,路上有厚厚的浮土,大小的腳和大小的蹄子,把土象迷霧一樣揚起。夕陽落在塵霧裡,變得濃厚了,溫和了,日光似乎變成了一種桔紅色的液體,塗染著黃昏的風景。

天還不黑,小房子的煙囪冒出了煙,沒有風,煙直直向上升起。誰家炒菜這麼香,味道四處亂竄。小房子的人端著碗蹲在門口吃,讓大房子的人看見了不能不饞。更盼著能從大房子搬到小房子去。

天黑了。人全進了屋子。白天懶洋洋的狗,這會兒卻精神了。在房子之間來回地跑,有一點動靜,就喊叫起來。狗一叫,屋子裡的人全能聽到。聽到了,卻沒有去理會那隻狗。人在屋子裡,正做著事,這事不是別的事,只要做上了,就不會再想別的事。狗叫一陣,見沒人理,覺得沒有意思,不叫了。夜就靜了,靜得象是沒有波紋的一片水。再後來,狗不叫了,一隻大公雞卻叫了起來,大公雞一叫喊,天就亮了。

不過,雖然和我們熟悉的北方的村莊,南方的村莊,有著太多的相似,可還是有些不同。有些東西,別的村莊沒有,只有在下野地才能看見。沒有寺廟,沒有家族,沒有祖傳的家譜。百家姓里有的姓,這裡全有。五湖四海的方言,這裡全能聽到。早上起床後,還要集合上早操,有人喊口令,大家要排隊。排好隊,再一起唱歌。唱得最多的那首歌,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下野地的人,男男女女全會唱這首歌。見面稱呼,全在名字後綴上同志二字。關係好一點,也有喊大哥大姐的。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稱呼。起先連孩子都沒有,現在有了孩子,卻還是沒有老人。

這就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的下野地。

這是初秋的一天。

提著一隻野雞,白豆去六隊看剛生了孩子的翠蓮。

路過鐵匠鋪。

在鐵匠鋪前,白豆停下來。

胡鐵在掄著鐵鎚。好象胡鐵的鐵鎚從來沒有停下來過,他的胳膊似乎從來沒有疲累過。

白豆說,胡大哥,謝謝你了。

胡鐵看看白豆。

白豆說,我替翠蓮,還有那個孩子謝謝你了。

胡鐵好象笑了。又好象沒有笑。

白豆又說,我會給你帶紅雞蛋的。

胡鐵把手中的鐵鎚朝白豆擺了擺。意思讓她快走吧,到六隊還要走好長一段路呢。

白豆走了,走著走著,聽到身後的鐵鎚不響了。不由轉過了身,想看看,鐵鎚為什麼不響了。

看到胡鐵已經放下了鐵鎚。

他靠在鋪子的那根柱子上,好象真的是累了,要歇息一會。

赤裸的上身,黑得象是塗了一層釉子。看上去,真象一座鐵塔。

沒有多看,沒有理由多看。白豆又回過身,向前趕路。邊走邊想,其實胡鐵這個人,真的是個好人。

白豆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這個想法,會在不到二十四個小時里發生變化。

在路上走,一條熟悉的路。走著走著,後面有馬蹄響。馬比人走得快,白豆往路邊站。給馬讓開路。馬兒走到身邊,卻不越過她去往前走。

馬兒停下來。

白豆 - 第六章 (2)

停在身邊。白豆看到了四匹馬的同時,還看到了一掛大車。

馬車和人,同樣熟悉。

有馬車坐,又快又不累,白豆當然高興。

老楊說,去場部買東西。

白豆說,什麼東西?

老楊說;你喜歡的東西。

白豆說,又不是給我買東西,我喜歡什麼。

老楊說,就是給你買東西。

白豆說,我沒有讓你買東西呀。

老楊說,讓我去買糖,買煙,還買酒,還要買鞭炮,還要買印著雙喜的太平洋床單。你說,我是給誰買的。

白豆不說話了。

心裡卻在想,這回看來是真要當上新娘了。不知為什麼,想到這一點,並沒有太多的歡喜。倒有些說不出的失落。

路過玉米地。

玉米高過了人頭,葉子還是青色的,不過,已經抽過了穗,灌過了漿,莖桿的中央結出了玉米棒子。棒子上的籽粒還嫩得很,樣子象水珠一樣,透著亮,裡面也象水,比水要濃要稠,象奶汁一樣。

馬車停下來。

老楊朝玉米地走去。

這會兒去玉米地,一定是去方便。白豆看了老楊一眼,目光沒有跟隨著他走進玉米地,白豆把臉轉到另一邊。

走進玉米地,老楊站在那裡,撒了一泡尿。撒完了尿,老楊沒有馬上離開。找了幾株沒結棒子的玉米桿,從根處折斷。又掰了五六個玉米棒子,抱在了懷裡。

回到車上,讓白豆吃玉米桿。不結棒子的玉米桿,不是甘蔗,卻和甘蔗一樣甜。白豆沒想到玉米桿會這麼甜,邊吃邊說,好甜好吃。

看到還有幾個玉米棒子,問老楊掰這些青玉米棒子做什麼。老楊說,這些青玉米煮了烤了燒了,都好吃得不得了。白豆說,可現在在馬車上,不能煮,也不能燒烤。老楊卻說這幾個玉米棒子,他只是想讓白豆帶給翠蓮。還說,坐月子的女人,吃了這樣的青玉米,不光能補補虧損的身子,還能起到催奶的作用。

白豆說,你個大老爺們,連這也懂。

老楊有點不好意思說,我懂什麼呀,也是聽人說的。

白豆說,那好吧,我先替翠蓮謝謝你了。

說著,白豆把玉米棒子裝進了隨身的挎包。

到了六隊,白豆下了車。

老楊說下午他就能買好東西,問白豆再經過六隊時,要不要接她一塊回去。白豆說,不要來接她了,她要在翠蓮這呆好長時間,可能要天黑以後才能回去。

馬車又往前行,去場部買東西,買婚禮上要用的東西。

一進屋子,看到翠蓮在床上躺著,頭上圍著一條毛巾。身邊一個小棉被裹成鼓鼓一團。不用說,小棉被裡裹著的一定是個新生命了。

看到白豆進來,翠蓮坐起來。

翠蓮說,快來,看看你的乾兒子。

翠蓮抱起孩子,讓白豆看。白豆坐到翠蓮身邊,湊近了看。看到一張臉,好象有好多皺摺,把白豆嚇一跳。說,怎麼象個老頭。

翠蓮說,剛生的孩子都這樣,長長,就好看了。你說,長得象誰?

白豆抱過來看,左看右看,看了孩子,又看翠蓮和老牛,卻看不出到底象誰。

白豆只好說,象翠蓮,也象老牛。

這話兩個人愛聽,聽了都高興。

孩子好象卻不高興了,大哭起來。翠蓮說,他餓了,來,該給他餵奶了。

說著,翠蓮把孩子抱過去。扯開衣服,露出懷裡的奶,又黑又大的乳頭,把白豆嚇了一跳。看到老牛還站在一邊,白豆倒有點不好意思了,翠蓮卻一點兒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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