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恩格林之死

兩個抬著擔架的人,上樓梯的時候放慢了腳步。他們早就不耐煩了。這差事幹了有一個多鐘頭,到現在連買香煙的小費都沒有撈到。兩人中有一個是汽車司機,司機按理是用不著抬病人的。可是醫院沒有打發人出來幫忙,而他們也不能讓那孩子躺在汽車裡不管。再說,他們還要接一個急性肺炎病人,和一個上吊自殺在緊急關頭被人割斷繩子救下來的人。兩人很惱火,猛的加快了腳步。走廊里燈光很暗,不消說散發出一股醫院裡特有的味道。

「幹嗎割斷繩子救他?」走在後面的嘴裡嘟囔著,他指的是那個自殺者。前面的那個扭過頭來嚷道:「可不是,何苦來著?」他回頭說話的時候,冷不防狠狠地撞到了門框上,擔架上躺著的病人給撞醒了,發出一陣駭人的尖叫聲,聽得出是個孩子的聲音。

「安靜點!安靜點!」醫生說道。這是一個穿著實習大夫藍領服的年輕人,金黃的頭髮,一張神經質的臉。他看了看錶,已經八點了,早就到了換班的時候。等洛邁爾醫生已經有一個多鐘頭,可是還沒有等來,他大概被抓起來了;這年頭,誰都隨時有被抓去的可能。這位年輕大夫習慣性地掏出聽診器,一直注視著擔架上的男孩,最後才把目光轉向那兩個抬擔架的人,他們站在門口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醫生不高興地問道:「怎麼啦,有事嗎?」

「擔架!」司機說道,「不能把他挪到床上去嗎?我們馬上得走。」

「哦,是這麼回事,挪到這兒來吧!」醫生指著皮沙發說。 這當兒,夜班護士進來了,臉上帶著漠不關心卻又挺嚴肅的表情。她托起男孩的兩肩,另一個抬擔架的,不是那個司機,徑直抓住孩子的兩條腿,男孩又發瘋似地尖叫起來。醫生煩躁地說:「別嚷,安靜點,安靜點,沒有什麼了不得……」

兩個拾擔架的人還是站著不走。不是司機的那一個回答了醫生惱怒的目光,他平心靜氣地說:「那條床單。」其實這條床單根本不是他的,而是出事地點一位太太拿出來的,她覺得總不能讓人把這個摔傷腿的孩子無遮無蓋地送到醫院去。這個抬擔架的心裡想:醫院會把床單留下的,不會再還給那位太太,而這條床單既不屬於那個男孩,也不是醫院的,管他呢,乾脆問醫院要走,反正醫院裡床單有的是。拿回去讓老婆把它洗乾淨,這年頭,床單也可以賣不少錢哩。

那個孩子還叫嚷不休。他們把床單從男孩腿上捲起來,隨手交給了司機。醫生和護士互相瞅了一眼。孩子那樣兒可真慘,整個下半身都是血污,亞麻布的短褲扯得稀爛,破布和血粘在一起,看著真怕人。他的雙腳毫無血色,他不停地叫喊,叫聲很長,一聲接一聲,令人毛骨悚然。

「快!」醫生低聲說,「護士,注射器,快一點!」護土的動作已經夠熟練和敏捷了,但醫生還在不停地催著「快!快!」醫生神經質的臉上,嘴巴無法控制地張開著。孩子還是喊個不停。但護士打針的準備工作可實在不能再快了。

醫生摸著孩子的脈,他那蒼白的臉,由於疲憊而肌肉不停地抽搐著,心神不寧地連連低聲說,「安靜,安靜!」但那男孩還在叫喊,好象生下來就為了叫喊似的。護士終於拿著注射器走過來了,醫生熟練而敏捷地打了一針。

他把針從幾乎象皮革一樣堅韌的皮膚里拔出來時,長嘆了一口氣。這時門開了,一個修女慌張地跑進來。她正要開口,一看見受傷的病人和醫生,又閉住了嘴,躡手躡腳地走過來,親切地向醫生和臉色蒼白的護士點了點頭,然後把手放在孩子的額頭上。孩子驀地睜開眼睛,驚愕地望著站在他床頭穿黑衣的女人。表面看來,好象是那隻冰涼的手在他額上一捺,便使他安靜了下來,其實是打的針這時起了作用。大夫手裡還拿著注射器,他又長嘆了一聲,因為終於靜下來了,出奇的安靜,靜得每個人都能聽得見自己呼吸的聲音。他們都不說一句話。

孩子大概是不再覺得疼了,安靜地,好奇地瞧著周圍的一切。

「注射了多少?」大夫小聲問夜班護士。

「十毫升,」她同樣輕聲地回答。

大夫聳了聳肩,「稍多了一點,等一會再看吧。利奧巴修女,您給我們幫幫忙好嗎?」

「當然可以,」修女象從沉思中被驚醒,急忙答道。屋裡安靜異常。修女按住男孩的頭和肩膀,夜班護士按住腿,他們把他身上浸透了血的破布片弄下來。現在才看清楚,血和一些黑東西混在一起,孩子全身都是黑的,腳上是煤末,手上也是,上下都是血、破布和又黏又厚的煤末。

「我知道了,」大夫喃喃說道,「從正開著的火車上偷煤,摔下來的,是不是?」

「是的,」男孩用尖利的聲音回答說,「沒錯。」

他的兩隻眼睛清醒著,含著罕見的幸福感。那一針一定是很頂事。修女撩起他的襯衣,齊胸往上卷,一直卷到下巴底下。上身瘦得真可憐,象只老鵝似的皮包骨頭。鎖骨旁邊的窩深陷下去,在燈光下形成了很明顯的黑洞,大得連修女那隻又白又寬的手都能放得進去。接著他們又看他腿上沒有受傷的地方。兩條腿瘦極了,顯得又細又長。大夫向護士點了點頭說:「可能是兩腿雙骨折,需要透視一下。」

夜班護士用酒精紗布把孩子的腿擦乾淨以後,就不那麼難看了。這孩子瘦得可真怕人,大夫一邊包紮繃帶,一邊直搖頭。現在他又替洛邁爾醫生擔憂了,他或許被他們抓起來了,即使他什麼也不交待,但畢竟是件難堪的事,讓他為盜賣毒毛旋花子素①去坐班房,而我自己卻安然無事,可是,弄好了,我倒要分點好處。媽的,一定有八點半了,街上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讓人坐立不安。醫生紮好了繃帶,修女把孩子的襯衣又拉到腰下,然後從柜子里取出一條白床單,給孩子蓋上。

她又把手放在孩子額頭上,向正在洗手的醫生說道:「大夫,我剛才是為小施蘭茨來找您的,您正在給這孩子看病,我不願打擾您。」醫生停住擦手,臉上有點尷尬,說話時,叼在嘴唇上的香煙上下抖動。

「什麼?」他問道,「小施蘭茨怎麼啦?」他那蒼白的臉色現在變得有點發黃了。

「唉!心臟不行了。簡直不行了,看樣子要完了。」

大夫把香煙又拿到手裡,把毛巾掛在臉盆旁邊的釘子上。

「真糟糕!」他絕望地叫了起來,「還有什麼辦法呢?我實在無能為力了。」

修女一直把手放在孩子額頭上。夜班護士把血污的破布扔進臟物桶里,掀起來的鎳蓋向牆上反射出顫動的銀光。

大夫沉思地望著地板,突然抬起頭來,又看了看這個男孩,匆匆地向門口走去,說道:「我去瞧瞧。」

「要我去嗎?」護士跟在他後面問道,醫生把頭探回門內說:「不用了,您就留在這裡,準備給那孩子透視,把病歷填寫一下。」

孩子仍然很安靜,這時夜班護士也站在皮沙發旁邊。

「你母親知道你出事了嗎?」修女問道。

「媽媽死了。」

護士不敢再問他的父親。

「那應該通知誰呢?」

「我哥哥,可他現在不在家。倒是得告訴小傢伙們一聲,現在就剩下他們自己了。」

「哪些小傢伙?」

「漢斯和阿道夫。他們還等著我回去做飯呢!」

「你哥哥在哪裡工作?」

男孩沒有吭聲,修女也不再追問。

「您是不是記一下?」修女扭頭向夜班護士說道。

夜班護士點了點頭,走向小白桌,桌上擺滿了藥物和各種試管。她把墨水瓶拿過來,蘸了一筆,用左手展平白紙。

「你姓什麼?」修女問男孩。

「貝克爾。」

「信什麼教?」

「不信教。我沒有受過洗禮。」

修女一怔,夜班護士的臉色依然沒有變化。

「你什麼時候生的?」

「三三年……九月十日。」

「還在上學嗎?」

「嗯。」

「還有……名字!」夜班護士小聲提醒修女。

「對,叫什麼名字?」

「格里尼。」

「什麼?」兩個女人微笑著彼此看了一眼。

「格里尼。」男孩講得很慢,並且有點惱火,就象所有名字起得特別的人一樣。

「是i嗎?」夜班護士問道。

「對,兩個i,」他又重複了一遍,「格里尼。」

他本來叫洛恩格林,因為他生在一九三三年,那時的每周新聞影片里都有希特勒第一次出現在拜羅伊特音樂節②上的鏡頭。但是他媽媽卻老管他叫「格里尼」。

醫生突然闖了進來,他的眼睛由於疲憊而模糊不清,稀疏的金髮搭在那張年輕然而有不少皺紋的臉上。

「你們快來一下,快,兩位都來!我想再輸點血試試,快點!」

修女向男孩看了一眼。

「不要緊,」醫生大聲說,「讓他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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