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客的雅克

夜裡,他跟送飯人來替換躺在指揮所後面的戈尼采克。那幾天,夜漆黑漆黑的,恐懼像雷雨一樣籠罩在黑魆魆的陌生土地上。我在前面監聽哨位上監聽前方黑暗中一聲不響的俄國人,同時也傾聽後方傳來的送飯人的聲音。

帶他來的格哈德也給我送來了飯盒和香煙。

「你還要麵包嗎?」格哈德問道,「或者讓我給你保存到明天早晨?」從他的嗓音里聽得出,他急於要回去。

「不,」我說,「全拿過來,馬上都吃掉。」

他把麵包、油紙包著的罐頭肉、一卷水果糖和放在一小塊硬紙板上的乳脂遞給了我。

在此期間,那個新來的人渾身發抖,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還有他,」格哈德說,「他是來接替戈尼采克的。少尉派他到你這兒來守監聽哨。」

我只說了一聲「好」,通常都是把新兵派到最艱苦的哨位上。格哈德悄悄地向後方摸去。

「下來!」我小聲說,「別那麼大聲音,該死的!」他傻乎乎地把武裝帶、鐵鍬和防毒面具弄得啪嗒啪嗒響,笨拙地鑽進洞里,險些碰翻了我的飯盒。「笨蛋,」我只是嘟噥了一聲,並給他騰出地方。我知道——與其說是看到還不如說聽到——現在他正按照規定卸下武裝帶,把鐵鍬放到一邊,又把防毒面具放在鐵鍬旁,把步槍擱在前面胸牆上,槍口對著敵人,然後又把武裝帶繫上。

豆湯已經涼了,暗中看不見那許多準會從豆子里煮出來的蟲子,這倒不錯。湯里的肉並不少,都是煎得鬆脆的肉塊,我吃得很帶勁,然後再吃紙包里的罐頭肉,並把麵包塞進空飯盒。他默默地站在我的身旁,一直面對著敵人,我在黑暗中只能看到隱隱約約的側影,當他轉向一邊的時候,從他那瘦削的臉龐上可以看出他還很年輕,鋼盔幾乎像烏龜殼。這些年輕人的臉上有一種十分明確的神態,使人想起孩子們在郊區田野上玩的那種士兵遊戲。他們似乎總是在說「我的紅色兄弟維奈托」①,他們的嘴唇害怕得發抖,他們的心腸由於勇敢而僵硬。這些可憐的年輕人……

「坐下吧,」我用那種能使人聽懂但距離一米以外就聽不到的語調說,這是我費很大勁學會的。「這兒,」我又說,拽了拽他的大衣下擺,幾乎是強制他坐到土牆上挖出來的座位上去。「反正你不能老站著……」

「可在哨位上……」說話的聲音細弱,像多愁善感的男高音一樣沙啞。

「輕點,老弟!」我訓斥他。

「在哨位上,」他低聲說,「是不許坐下的。」

「什麼都不許,也不許進行戰爭。」

雖然我只看得見他的輪廓,但我知道他現在像學生上課時那樣坐著,雙手放在膝上,坐得筆直,隨時準備跳起來。我蜷縮成一團,用大衣蒙著腦袋,點著煙斗。

「你也想抽嗎?」

「不。」他已會很好地悄悄低語,這使我感到驚奇。

「來吧,」我說,「那就喝一口。」

「不,」他又說,可是我抓住他的腦袋,把瓶口湊到他嘴邊。他像一個初次喝酒的少女一樣,容忍著喝了幾口,然後作出一個猛烈的表示厭惡的動作,於是我就把酒瓶拿開。

「不好喝嗎?」

「不,」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喝嗆了。」

「那你就自己喝吧。」

他從我手中取過瓶子喝了一大口。

「謝謝,」他含糊不清地說。我也喝起酒來。

「你好些了嗎?」

「是的……好多了……」

「不怎麼害怕了吧?」

他不好意思說自己害怕,不過他們都是這樣的心情。

「我也害怕,」我說,「心裡老是怕,於是我就喝酒壯膽……」

我感覺到他猛地向我轉過身來,於是彎下腰去,湊近他,想看清他的臉龐。可我見到的只是一雙閃爍發亮、使我感到害怕的眼睛和陰暗而又模糊的面部輪廓,但我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那是軍需保管室的氣味,汗水,軍需保管室和剩湯的氣味,還有一點燒酒味。萬籟俱寂,他們好像已在我們背後分好了飯菜。他又轉身面對敵人。

「你這是第一次出來吧?」

我感到,他又難為情了,但他接著說:「是的。」

「你入伍多久了?」

「八個星期。」

「你們是什麼地方來的?」

「聖阿沃德。」

「什麼地方?」

「聖阿沃德。洛林,你知道……」

「路上走了很久吧?」

「十四天。」

我們沉默了,我試圖用目光洞穿我們面前難以穿透的黑暗。啊,要是白天就好了,我想,起碼能看到點什麼,至少能看到朦朧的光線,至少能看到霧靄,至少能看到點什麼,熹微的光線……可是一到白天,我又盼天黑。要是天已經蒙蒙亮,或者大霧突然降臨就好啦。天總是老樣子…」

前面沒有什麼動靜。遠處響起一陣輕微的發動機嗡嗡聲。俄國人也開飯了。接著,我們聽到有一個喊喊喳喳的俄國人的聲音突然被壓制下去,好似嘴巴被捂住了。沒有什麼動靜……

「你知道我們要做什麼嗎?」我問他。嘿,我現在不再是單身一人了,這有多美呀。能聽到一個人的呼吸,感覺到他身上隱隱約約的氣味,這有多好呀。我知道,這個人在下一秒鐘並不想殺掉一個人。

「知道,」他說,「監聽哨。」我再次驚訝不已,他悄悄話說得多好,都快趕上我了。看來他毫不費勁,而我總是很吃力,我寧可大聲嚷嚷,大喊大叫,讓黑夜像黑色泡沫一樣破滅,這種小聲講話叫我太吃力了。

「好,」我說。「監聽哨。那就是說,我們要注意到俄國人什麼時候發動進攻。那我們就發射紅色信號彈,再用步槍打幾槍,拔腿就跑,向後跑,明白嗎?不過,要是只來幾個人,一個偵察隊,我們就閉上嘴讓他們過去,一人回去報告,向少尉報告,你去過他的掩體嗎?」

「去過,」他說,聲音抖抖索索。

「好。要是偵察隊向我們倆進攻,我們就得把他們幹掉,徹底消滅,明白嗎?我們不能見到一個偵察隊就溜之大吉。明白嗎?是嗎?」

「是的,」他說,聲音一直還在顫抖,接著我聽到了一種可怕的聲響:他的牙齒在格格打顫。

「給你,」我把瓶子遞給他,說。

我也再喝……

「萬一……萬一……」他張口結舌,「萬一我們看不見他們來……」

「那我們就完了。不過別但心,我們肯定會看見他們或是聽到他們聲音的。情況可疑時我們可以發射照明火箭,那就什麼都能看見啦。」他又沉默下來,真可怕,他從不主動開口。

「不過他們是不會來的,」我嘮嘮叨叨地說道,「夜裡是不會來的,最多是清晨,拂曉前兩分鐘……」

「拂曉前兩分鐘?」他打斷了我的話。

「他們在拂曉前兩分鐘出發,到這裡天就亮了……」

「那可就太晚了。」

「那時就得趕緊放紅色信號彈,再跑……別怕,那時我們可以跑得像兔子一樣快。事先我們就會聽到聲音。你究竟叫什麼?」我想和他談話,每次都得把手從暖和的口袋裡伸出來捅他腰部一下,再放回去,再等手暖和……真叫人討厭。

「我,」他說,「我叫雅克……」

「是英語吧?」

「不,」他說,「是雅克布的……雅克……克……,不是傑克,雅克,就叫雅克。」

「雅克,」我繼續問,「你從前是幹什麼的?」

「我嗎?最後是當拉客的。」

「什麼?」

「拉客的。」

「你拉什麼?」

他霍地向我轉過臉來,我感覺得到他十分詫異。

「我拉什麼……我拉什麼……喏,我就是拉客唄……」

「什麼?」我問,「拉什麼?」

他沉默片刻,又向前望,然後在黑暗中又向我轉過頭來。

「是的,」他說,「……我拉什麼,」他長嘆一聲,「我站在火車站前面,至少最後總是……等有人來,經過那兒,在許多人當中,有什麼人我想合適,大多是當兵的,也就是有人來時,我就輕輕地小聲問他:『先生,您想要幸福嗎?』我這樣問道……」他的聲音又顫抖起來,大概這一次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回首往事而激動。

我緊張得忘了喝一口。「那,」我聲音嘶啞地問,「他要是想要幸福呢?」

「那麼,」他吃力地說,看來又沉浸在回憶中,「那我就把他帶到正好有空的姑娘那裡去。」

「進妓院,是嗎……?」

「不,」他實打實地說,「我不是給妓院干,我有幾個暗的,你知道,幾個單幹戶,她們一起雇我。三個沒有執照的,克特、莉莉、戈特利澤……」

「什麼?」我打斷了他……

「是的,她叫戈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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