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中用的狗

警官撞開房門說:「您瞧一瞧他……也許……」他嘴裡叼著香煙。我走向那個躺在一張木板床上、一動不動的人。有一個坐在木板床後凳子上的人趕忙站起身來說:「晚上好。」我認出是神甫,向他點點頭。

他站在躺著的人的頭部一邊。我神情激動地轉向警察,瞥了一眼那支燃著的香煙說:「請您把燈弄亮一點……我什麼都看不見。」他跳到一張椅子上,用一根繩子拴住吊燈,使燈光正好照到那個變得僵硬的人身上……現在,我在明亮的燈光下看見了屍體,嚇得情不自禁地往後退。我見過很多死人,但是每看到一具屍體,那令人激動的意識都會一再使我感動。我意識到這是在看一個人,—個人啦……一個曾經活著、受過苦、愛過別人的人……

我立刻就看出他死了……啊,沒有經過治療的跡象……我感覺到這一點,而且也明白這種事情。可我是被叫來進行官方鑒定,確定他已經死亡的……而我也就這樣心情激動地開始工作。我的確在某種程度上負有法律上的義務,去進行那些非常熟練的操作,而人類科學也是借用這些手法來探索奧秘的。那個躺著的人看起來很可怕……

鮮血和污垢浸透著他那略呈紅色的頭髮,粘成了一團。我看出有幾道刀傷和刺傷的傷痕……一道道可怕的疤痕從臉上橫穿而過……嘴巴歪著……細長、蒼白的鼻子被壓上了凹痕,雙手呈痙攣狀,放在身子的一邊……死了之後還握在一起……就連衣服也是骯里骯髒的,沾滿了血跡。人們都認為清楚地看到了這種瘋狂的憤怒。他就是在人們的這種憤怒中遭到毒打、腳踢和刺殺的。他被人以一種獸性的尋歡作樂的方式殺掉。我大著膽子抓住他的上衣,解開還未扯下的鈕扣,感到奇怪的是:他的皮膚像一個小孩子的皮膚那樣又白又嫩……既無血跡,也沒有污垢……

警察突然向我彎下腰來,他同我挨得那麼近,使我連他那沾沾自喜的氣息都可以感覺到。他瞥了一眼死者,漫不經心地說:「下班啦,怎麼樣?」我只是目不轉睛地看了他幾秒鐘,我感到自己氣得發抖,或者說是恨得發抖。

看來,我的目光狠狠地盯了他好一會兒……他帶著一種突如其來的尷尬表情,把他那支散發出香味的煙從嘴裡拿走……然後悄悄地溜了出去。他走在門口還說:「過一會兒請您通知我,大夫先生……」我感到似乎得到了某種方式的解脫……現在我才開始我的檢查……這簡直是胡鬧,我竟然把聽筒放到這個人的胸部!竟然給他診脈……竟然在這個可憐的、被折磨得體無完膚的軀體上面完成這整個於事無補的騙局。但是他不可能因為頭部的創傷而死去。難道說我應當在證明上寫明當今醫療科學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情:循環障礙……衰竭……營養不良?我不知道我是否在笑。我除了在頭部發現這些大概使人極其疼痛、但又不致喪命的傷口外,什麼也發現不了。這些傷很難通過頭部的皮肉侵入頭內……它們很可能是被人在盛怒之下折騰出來的……

另外,在這種慘遭蹂躪的情況下,他那張極其瘦削、蒼白的臉看起來好似一把刀子。我想,這很可能是一個調皮搗蛋、冷酷無情的小夥子。我慢條斯理地重新扣好他上衣的鈕扣,情不自禁地把他成綹骯髒的、血跡斑斑的頭髮從他額頭上掠開。看來,他好像在微笑……這種笑帶有譏諷、嘲弄的意味。然後,我望著面色蒼白、默默不語地站在我身旁的神甫。他是一個文靜的人,我非常了解他。「是謀殺?」我輕聲問道。他只是點點頭。緊接著,他比我還要輕聲地說:「謀殺一個殺人犯。」我大吃一驚……然後我再一次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瘦削得猶如尖刀似的、蒼白的臉。看來,這張臉在備受折磨的情況下似乎還在笑……既冷淡,又傲慢……我嚇得說不出話來了。真可怕,這具屍體在這個陰森森的房間里,被殘忍的燈光刺眼地照射著,而其餘的東西全都淹沒在黑暗之中了……這張光溜溜的木板床……幾張破舊的凳子……灰泥剝落的牆壁……以及這具穿著幾乎破爛不堪的灰制服的屍體……

我差不多在用一種乞求的目光注視著神甫……我由於精疲力竭、恐懼和噁心,感到頭暈目眩……警察的香煙給了我致命的打擊。整個下午我空著肚子跑來跑去,呆在令人難受的魔窟里,無能為力地、無可奈何地、十分可笑地忍受這類「情況」……儘管我每天都看到很多東西,然而一個殺人犯被人謀殺,這種事在本地也是罕見的……

「一個殺人犯?」我心不在焉地問。神甫把他的凳子挪到我身邊說:「您請……坐!」我毫無主見地聽從他的話,坐了下來,然後,他撐住木板床繼續說:「難道說您不認識他……真的不認識?」他看著我,就好像是在懷疑我的理解力似的。「不認識,」我有氣無力地說,「我不認識他。」神甫搖搖頭說:「您四處漫遊,走了很多地方,在漫遊時,我想,您也許已經聽說過不中用的狗的事情。」我嚇得跳了起來……我的上帝呀!「不中用的狗……這兒的這個人……啊,這張面孔!」這時我站在神甫身旁,我們倆都在盯著這具已經變了形的、沒有血色的屍體……

「他還——」我非常小聲地問道,他還能領受聖事嗎?」我在等著回答。神甫看來好像沒有聽到我的問題,而我也不想把我的問題再重複一遍……沉靜壓得我們幾乎喘不過氣來。好像過了差不多好幾分鐘,神甫才回答道:「不行……不過他也許還能夠……我在他身邊呆了差不多—個小時……他非常激動,非常清醒,在他……」他盯著我說,「去世之前……」

神甫無可奈何地對屍體伸出雙手,就好像他要愛撫他似的……他那張瘦削、可憐的娃娃臉——我只能這樣講——激動得就像泥塑木雕似的……他是多麼絕望地向後攏了攏他那淡黃色的頭髮啊。緊接著,他激動萬分地說:「您,您可能以為我發瘋了吧……是呀,不過我還想在他身邊再呆一會兒,呆到他們來領他……確實……我不想讓他獨自一人呆著,只有一個人在他一生中真正愛過他,然而正是這個人出賣了他。您會因為這種事取笑我,可我……難道我們所有的人不都是有罪的嗎?如果我再守護他一會兒的話……也許……」他用一種幾乎是心煩意亂的固執態度盯著我……這是一雙藍眼睛,烏黑的飢餓痕迹差不多就像傷疤一樣貼在這雙眼睛的下面……啊,我並不想把他視為瘋子……更不想笑話他,我的上帝呀!「我呆在您身邊。」我說。

我們沉默了片刻。這段時間的長短,正好可以來念主禱文。一陣哈哈大笑聲從警衛室傳來,我們在沉默中聽到那是女人的聲音……是尖叫聲。我慢慢往後退,讓燈光又照到它的老位置上。現在整個屋子裡都同樣充滿了昏黃的燈光。這具可怕的屍體顯得沒有那麼嚇人,沒有那麼僵硬,簡直是有生氣了。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這種光更無情的東西了。這種赤裸裸的電燈光,它適合他們的香煙……適合他們死屍般的面容,適合他們的色慾……哦,我憎恨這種電燈光……

從警衛室傳來的笑聲時高時低,此起彼伏……

神甫突然嚇了一跳,彷彿他感到一種隱蔽的恐怖……一種可怕的回憶不由得湧上腦際……「大夫,您坐……」他輕聲說,「我要給您講他的事情。」

我順從地坐了下來,這時神婦也弓著背在木板床上蹲……我們的背都朝著死者……

「那是一次奇怪的會見,」神甫開口道,「他與我同年出生……1918年……他對我真是無所不談……您知道,我並不怎麼清楚,他在給我講呢,還是對他自己或者對某一個並不在場的人講。他的兩眼瞪著天花板,就像發燒似地講呀,講呀,或許他真的在發燒吧……您知道,他沒有父母……也沒上過學……他被人帶著四處流浪。留給他的最初印象是:警察帶走了他一直認作父親的那個人。那個人是一個粗暴、膽小的傢伙,他一半是流浪漢,一半是小偷和工人……他在市郊的一個簡陋的出租房裡被帶走了,當時正處於戰爭與通貨膨脹之間的這段時期①………

「您想像一下—間骯髒屋子的情景吧。在這間屋子裡,一個可憐的、總遭到虐待的女人同一個總是爛醉如泥、既懶惰膽小、又蠻不講理的傢伙生活在一起……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內容。大夫,您了解這種情況。在他這個所謂的父親鋃鐺入獄,被判多年監禁之後,他的生活才稍微平靜了一些。他的嬸嬸——他後來聽說,這個神經過敏、充滿敵意的女人是他嬸嬸——去了工廠。警察為他張羅上學讀書的事情。而現在……在學校里他那非凡的才智引人注目。這種事您能想像得出嗎,大夫?」神甫望著我說,「這張瘦削得像尖刀—樣的臉在沉悶的課堂上彷彿把—切都劈成了兩半,哦……他成了班上的尖子,他何止是尖子,他簡直遠遠超過了所有的人。他雄心勃勃。教師們都為他講話,說他應當上文科中學……教士對此很感興趣……可是那個女人,也就是他嬸嬸卻怒氣沖沖,拚命反對,就好像他要被殺掉似的。她想方設法制止他,把他留在自己生活的這個可怕、粗俗的環境中。她製造一切可能製造的困難,堅持她作為教育者的權利……只要他一回到家裡,她就折磨他……他不該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