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記之三 1

竹一的兩大預言,兌現了一個,落空了一個。「被女人迷戀上「這一併不光彩的預言化作了現實,而」肯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的這一祝福性的預言卻歸於泡影。

我僅僅當上了給粗俗雜誌投稿的無名的蹩腳漫畫家而已。

由於鎌倉的殉情自殺事件,我遭到了學校的除名。於是,我不得不在「比目魚「家二樓上一間三鋪席大的房子里起居生活。每月從家裡寄來極少金額的一點錢,並且不是直接寄給我,而是悄悄寄到「比目魚」這兒來的。(好像是老家的哥哥們瞞著父親寄來的)。除此之外,我與老家之間便被斷絕了所有聯繫。而「比目魚」也總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無論我怎樣對著他討好地笑,他也一笑也不笑,使我不得不懷疑:人怎麼能如此輕易地變得面目全非呢?這令我感到可恥,不,毋寧說是滑稽。「比目魚」一改過去的殷勤,只是對我反覆絮叨著這樣一句話:

「不準出去。總之,請你不要出去。」

看來,「比目魚」認為我有自殺的嫌疑,換言之,存在著我跟隨女人再度跳進大海的危險性,所以對我的外出嚴加禁止。我既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煙,而只能從早到晚地蟄伏在二樓三鋪席房間的被爐里翻一翻舊雜誌,過著傻瓜一樣的生活,甚至於連自殺的力氣也喪失殆盡了。

「比目魚」的家位於大久保醫專的附近,儘管招牌上堂而皇之地寫著「書畫古董商」、「青龍園」等等,可畢竟只佔了這一棟房子兩家住戶中的一戶。而且,店鋪的門面也相當狹窄,店內落滿了塵埃,堆放著很多的破爛貨(本來「比目魚」就不是靠著店裡的破爛貨在做生意,而是大肆活動於另一些場合,比如將某個所謂老闆的珍藏品的所有權出讓給另一個所謂的「老闆」從中漁利)。他幾乎從不呆坐在店裡,而一清晨就扳起個臉,急匆匆地走出店門去了,只留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計守店。當然他也是負責看守我的人了。一有閑工夫,他就跑到外面去,和鄰近的孩子一起玩投球遊戲,儼然把我這個二樓上的食客當作了傻瓜或是瘋子,甚至有時像大人一樣對我說教。這小夥計是澀田的私生子,只是其間有一些蹊蹺的內幕,使得澀田和他沒有父子相稱。而且,澀田一直獨身未娶,似乎與此也不無關係。我記得過去也從自己家裡人那兒聽到過一些有關的傳聞,但我對別人的事情本來就沒有太大的興趣,所以對其中的詳情一概不知。但那小夥計的眼神確實讓人聯想起那些魚的眼睛來,所以,或許真的是「比目魚」的私生子……倘若果然如此,他們倆倒也的確算得上一對凄涼的父子。夜深人靜之時,他們常常瞞著二樓的我,一聲不響地偷吃蕎麥麵什麼的。

在「比目魚」家裡,一直是由這個小夥計負責主廚的。我這個二樓的食客的飯菜,通常是由小夥計盛在托盤裡送上來,而「比目魚」和小夥計則在樓下四鋪半席大的飲濕房間里匆匆忙忙地用餐,還一邊把碗碟鼓搗得嗑嚓作響。

在三月末的一個黃昏,或許是「比目魚」找到了什麼意料之外的賺錢門道,抑或是他另有計謀(即使這兩種推測都沒有錯,至少也還有我等之輩無法推測的種種瑣屑的原因吧),他破例把我叫到了樓下的餐桌旁。桌子上竟然很罕見地擺放著酒壺和生魚片,而且那個生魚片也不是廉價的比目魚,而是昂貴的金槍魚。就連款待我的主人家也大受感動,讚嘆不已,甚至還向我這個茫然不知所措的食客勸了點酒。

「你究竟打算怎麼辦呢,這以後?」

我沒有回答,只是從桌子上的盤子里夾起了一塊干沙丁魚片看著那小魚身上銀白色的眼珠子,酒勁便漸漸上來了。我開始懷念起那些四處亂轉的時光,還有掘木。我是那麼痛切地渴望起「自由」來了,以致差點脆弱得掩面哭泣。

我搬進這個家以後,甚至於喪失了逗笑的慾望,只是任憑自己置身於「比目魚」和小夥計的蔑視之中。「比目魚」似乎也竭力避免與我進行推心置腹的長談,而我自己也無意跟在他後面向他訴說衷腸,所以我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個濕乎乎的食客。

「所謂緩期起訴,今後是不會變成一個人的前科的。所以就單憑你自己的決心就可以獲得新生。若是你想洗心革面,正經八百地徵求我的意見,那我自會加以考慮的。」

「比目魚」的說法,不,世上所有人的說法,總是顯得轉彎抹角,含糊不清,其中有一種試圖逃避責任似的微妙性和複雜性。對於他們那種近於徒勞無益的嚴加防範的心理和無數小小的計謀,我總是感到困惑不已,最後只得聽之任之,隨他而去。要麼我以滑稽的玩笑來敷衍塞責,要麼我用無言的首肯來得過且過,總之,我採取的是一種敗北者的消極態度。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其實當時要是「比目魚」像下面這樣簡明扼要地告訴我,事情就會是另一個樣子,可是……我為「比目魚」多此一舉的用心,不,為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虛榮心和面子觀念,感到萬般的凄涼和陰鬱。

「比目魚」當時要是那麼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就好了:

「不管似乎官立學校還是私立學校,反正從四月開始,你得進一所學校。只要你肯進學校讀書,老家就會寄來更充裕的生活費。」

後來我才了解到,事實上,當時情況就是這樣。那樣說的話,我是會言聽計從的吧。但是,由於「比目魚」那種過分小心翼翼、過分轉彎抹角的說法,我反倒鬧起了彆扭,以致於我的生活方向也完全改變了。

「如果你沒有誠心了來徵求我的意見,那我就無可奈何了。」

「徵求什麼意見?」我就像丈二和尚一樣摸不到頭腦。

「關於你心中想的一些事情罷了。」

「比如說?」

「比如,你自己打算今後怎麼辦?」

「還是找點活兒來干好吧?」

「不,我是問你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

「不過,即使我想進學校,也……」

「那也需要錢。但問題不在錢上,而在於你的想法。」

他為什麼不挑明說一句「老家會寄錢過來」呢?僅此一句話,我就會下定決心的。可現在我卻墜入了雲里霧中。

「怎麼樣?你對未來是否抱有希望之類的東西呢?照顧一個人有多難,這是受人照顧者所無法體會的。」

「對不起您。」

「這確實讓我擔心吶。我既然答應了照顧你,也就不希望你半途而廢。我希望你拿出決心來,走上一條重新做人的道路。至於你將來的打算,如果你誠心誠意地告訴我徵求我的意見,我是願意與你一起商量著辦的。當然,我「比目魚」是個窮光蛋,但還是願意資助你的。可是,如果你還奢望過從前那種闊綽的生活,那就大錯特錯了。不過,要是你的想法切實可行,明確地制定出了將來的方針,並願意與我商量,那我會不厭其煩地幫助你獲得新生。你明白嗎?我的這種心情?你究竟以後打算怎麼辦?」

「如果您真的不願意收留我,我就出去找點活兒來乾乾……」

「你是真心那麼說的嗎?在如今這個世上,就算是帝國大學的畢業生也還……」

「不,我又不是去做什麼白領階層。」

「那做什麼呢?」

「當畫家。」我狠狠心說了出來。

「嘿?!」

我無法忘記當時「比目魚」縮著脖子嗤笑的狡猾面影。那嗤笑的面影里潛藏著一種近於輕蔑卻又不同於輕蔑的東西。倘若把人世間比作一片大海,那麼,在大海的萬丈深淵裡就分明曳動著那種奇妙的影子。我正是透過那種嗤笑,管窺了成年人生活的深層奧秘。

最後他說道:「想當畫家的想法真是太荒唐了,你在情緒上一點也不穩定。你再考慮考慮吧,今天晚上你就好好地考慮一晚上吧。」被他這樣一說,我就像是被人追攆著似的趕緊爬上了二樓。無論怎樣輾轉反側地思考,也想不出什麼別的主意。再過了一陣子,天破曉了。黎明時分,我從「比目魚」家逃了出來。

「傍晚時分我肯定回來,關於將來的打算,我這就去找下面所記的一位朋友商量,所以,請您不必為我擔心。真的。」

我用鉛筆在便筏上寫了上面的一番話。然後,又記下了淺草掘木正雄的住址和姓名,悄悄溜出了「比目魚」家。

我並不是因為討厭「比目魚」的說教才偷跑出來的。正如「比目魚」所說的那樣,我是一個情緒不穩定的男人。對於將來的打算,我一無所知,而且,如果一直呆在「比目魚」家當食客的話,未免又對不起「比目魚」。即使我想發奮圖強,立下宏志,可一想到自己每個月都得從並不富裕的「比目魚」那兒接受經濟上的援助,不禁頓時黯然神傷,痛苦不堪。

不過,我並不是真的想去找掘木商量什麼「將來的打算」才逃離「比目魚」家的。哪怕是片刻也好,我希望能先讓「比目魚」放下心來(而在他寬心的這段時間裡,我便可以逃得再遠一點,正是出於這種偵探小說式的策略,我才寫下了那張留言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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