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部分:告別劍橋考在劍橋

夜裡12點45分,三杯藍山咖啡下肚,那黑乎乎的液體在我體內流動,效果恢弘卓著,威力十分強大。我覺著自己精神百倍,思觸敏銳,繼續趴在電腦跟前修改論文的最後一稿。手提電腦旁的粉色及時貼上用五彩繽紛的熒光筆標出了每一篇essay的deadline。學新聞出生的人對「截稿日期」這個詞兒總是十分敏感的,我以前做學生記者時就常常在截稿前一天被老編關在編輯部的小辦公室里逼著爬格子,思路不靈的時候,「格格不入」,還要硬著頭皮寫。還是英文的deadline這個詞妙:死亡線——到了這個線上還不完工,就準備死吧。我現在就在這條線上半死不活地掙扎著,下個禮拜有三篇東西要交貨。原以為這三杯咖啡怎麼著也能維持個把時辰不輟,沒想到才一個小時不到,我就又開始蔫了,呵欠一個接一個地來。案頭一大摞從圖書館抱回來的經濟學書籍,壘得高高的,彷彿隨時可能坍塌掉。亞當.斯密、凱恩斯、馬歇爾的學說和著作輕輕壓住我因為睏倦而有些皺褶的思緒,然而無法壓得服帖一些,反而摩擦著,使我的頭腦更劇烈地起了皺。以後我就是不斷地奔波於書桌和床鋪之間。天亮鳥叫時,我趴在桌上抱著熊彼特睡著了,真是很丟臉。

我從小就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臭德性。平時用功不足,所以別人在準備考試的時候,我必須預習、學習、複習、考試四合為一。在恍惚中我想到了大學時帶著扇子和驅蚊藥水跑到走廊里複習功課的情景。那時我們住在復旦東區的舊宿舍,考試期間走廊里、樓梯拐角上、水房和廁所里都坐著人。一個個如花似玉的丫頭凄凄然地坐在25瓦的電燈下面,痛苦地背書。姑娘們頭垂得很低,兩邊的頭髮落在書本上,蓋住整張臉,鬼似的嚇人。平時玩的歡,考前再不抱佛腳,豈非自取滅亡?

痛苦的並不只我一個,比我更煩惱的是對面街上住著的中國博士,他做不出論文,倒是煲出了一鍋十全大補雞湯,請我一同補腦。他抱怨說:「讀了博士老婆也找不到了,因為所謂PhD,就是 Perma Head Damage(永久性大腦損傷)的縮寫。」我推推眼鏡告訴他,我若在劍橋再呆下去,怕也要一輩子嫁不出去了,就像美國女詩人所言——Men seldom make passes at girls who wear glasses(男人從不對戴眼睛的女子調情)。我們倆大樂,雞湯差點兒噴薄而出。

學院的導師Ann發來Email讓我去見她,原來是為了給我進行考前的心理疏導。前不久,劍橋的一份學生報紙做了一個調查統計,大約有20%以上的學生有精神或心理上的疾病,特別是在每個學期末的時候,緊張的學業壓力使很多學生不得不求助於心理醫生。由於讀書壓力大,學生的自殺率這幾年也頗高,所以學院很注意了解學生的心理動向,及時減壓。「你是我這個星期見的第十二個學生,是唯一的一個沒有向我訴苦的學生。」在仔細地了解了我每天的生活情況後,她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我笑了:不訴,可不代表不苦呀。是的,在這裡讀書的學生恐怕沒有不辛苦的。當然,大部分中國同學的心理還是強壯的,到底在國內從小到大經歷過無數次考試的洗禮,鍛鍊出來了,可是「為伊銷得人憔悴」還是難免的。我認得一位北京來的在這裡讀MBA的女孩子,來了之後就不停地消瘦,以至於前幾天她老公來探親時都差點不敢相認,「想減肥嗎,來劍橋吧!」 她常像念廣告詞般念叨著這句話。與我同一屋檐下的楊光,常常不解地說:「怎麼回事,我覺得身體的熱量總是在往外流失,永遠感覺餓。」沒錯,現在大家都忙,我最常遇見他的地方就是廚房,見面就是一句話:喲,又吃啦!他總是在烤香腸,那種肥肥油漬漬的東西他一次可以吃三四根,一天吃若干次。即便如此他瘦的速度也實在嚇人,一條在他身上原本顯得很緊的牛仔褲,現在看上去寬鬆肥大。到劍橋一年不到,他瘦了快20斤。我們屋裡的每個人都為自己找到了補充能量的最佳食品:Roman 常買一種長得巨大無比的火雞,煮熟了將肉撕成一塊一塊放在塑料罐里當零食;Simon愛吃牛排,帶著血絲的那種。我比較簡單,餓了就喝酸奶。

我以前的一個學生在網上看完我的電子日記之後給我寫信,憂心忡忡地問我在除了對美食和漂亮衣服這兩種幾乎每個女人都有的追求之外,我還有沒有更遠大的追求。我先是樂了,然後才意識到我的文字里確實大都是在談劍橋的風景,英國的食物和我快快樂樂的生活狀態。難怪她要質疑了。其實,只要是真正求學就沒有不辛苦的。劍橋的自然環境確實溫馨,在草地上一躺就不想起來,可又有幾個人能永遠悠閑自在地躺著呢?與國內大學相比,劍橋大學的授課時間其實很短。一年有三個學期,每個學期也只有八個禮拜。但在這八個星期中課程安排很緊密,授課量非常大。這裡的課門數其實不多,可使每一門都有十幾個講座組成,內容跨度實在很大,從非洲饑荒艾滋病問題到金融改革跨國企業策略。每一個講座前教授都會開出長長的reading list(書單,書都是像磚頭一般重的呀),而且動輒便要拿essay(小論文) 或 presentation(課堂陳述)來折磨我們。老師上課的速度非常快,基本上是只講重點,不作具體深入的講解,想要吃透一個專題,必須從圖書館再抱一堆書回去啃。英國人認為學習是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會逼你讀完哪本書,學習完全有賴自覺。平時讀書辛苦是一方面,另外,我們還有拿學位的壓力———不用功很可能畢不了業。周末,劍橋的小街上總有川流不息的成群結隊去跳舞、喝酒的學生,然而一到周一,所有的喧囂都歸於平靜;學年大考臨近的時候,各個學院更是紛紛取消周末娛樂節目,鎮上酒吧的營業額估計也是直線下降。所以,每個學期最驚心動魄的舞會,要數考試後的那場學期末舞會———所有的青春與瘋狂都宣洩在那一個夜晚。我們有時會很羨慕在劍橋的訪問學者們,他們可以自由選任何系的功課,不用考試,真是很幸福的;可做學生就完全是另一幅光景,雖然不至於「頭懸樑,錐刺股」,但也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系裡為了安撫同學們的緊張情緒請來了一位我們專業畢業的在聯合國任職的師姐與大家交流,談到考試時她以玩笑的口吻寬慰我們說:「在劍橋考試得Distin(優異)是很難的,但是想要不畢業,那才是更難的。」老師善解人意地說:We will try our best not to let you fail. If you fail, that』s not your fault, but ours. (我們會盡量不讓你們『當掉』, 如果諸位不幸犧牲了,那不是你們的過錯,而是我們的)。是的,劍橋是自信的,她相信她的學生是最優秀的,因此不用擔心學生會虛度光陰,也不必懷疑學生的能力。可歷史證明他們偶爾也犯過這種過錯,某位尊貴的泰國公主就曾在這裡光榮「犧牲」,大家都不想也不敢讓老師們再犯錯了,不然就象歌里唱的——錯的是你,受傷的卻是我。

我在劍橋修讀的專業方向發展經濟學,很多人誤以為我是個很有理想的好青年,所以膽敢換了專業來劍橋讀經濟,其實當時我的選擇根本不是理性的計畫,多少有些心血來潮的衝動。只是劍橋的寬容成全了我的衝動罷了。剛開始時真的有些不適應,全是國家經濟發展的宏觀理論現狀思考,與我過往的生活相去甚遠。在上海這樣的城市裡生活久了,便多少習慣了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風花雪月,浪漫小資,任我取之,為所欲為。自以為的瀟洒,卻放任自己思維的視角越來越狹小。現在想來,對於這個專業的選擇是正確的,雖然是跨專業,知識結構上缺失的痛苦讓我起初很是吃力。但現在慢慢地感受到自己的視野在開闊,對社會經濟政治的思考在加深。更重要的是,從自己的小世界裡出來了。發展學是一門牽涉到經濟學、制度、社會學、政治學的綜合學科,所以專業跨度很大。從橫向來看,它要求學生了解一些主要的發達及發展中國家的經濟政治現狀;從縱向來看,它強調用歷史比較的方法探索不同類型國家的發展道路。 我的收穫是非常大的,但還不主要是知識上的。首先是在思想上的,我以前關注的東西比較細膩和微觀,而這門學科的宏觀性,讓我拓開了視野,有一種「盪胸生層雲」的大氣的感覺;其次是在做學問的方法上的,特別是歷史分析的方法, 我學會了不再把一個制度或現象看作是一個孤立的東西, 而是注重觀察體會事物變遷前後千絲萬縷的聯繫。一頭是他所以發生的原因,一頭是他自己發生的效果。這個方法的應用,一方面是很忠厚寬恕的,因為它可以指出一個制度或學說所以發生的的歷史背景,也就能了解它在歷史上占的地位與價值,不會有過分的苛責。可另一方面,這個方法又是最嚴厲的,因為它處處拿一個學說或制度所發生的結果來評判他本身的價值。

完全轉一個專業來學,平時學習的時候收穫是豐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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