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有一種愛樸素女人

我其實是個挺獨立的孩子。從小到大,也走過了不少的地方。雖說是不擅長家務的,可倒也能把自己收拾得安穩妥當。只是媽媽對我的生活能力總是缺乏信心,我以往那些豐富的經歷也沒能給她多少安慰。初到劍橋的日子裡,她總是為我的生活起居而擔心,直到我告訴她學校為我們安排了專門的人員整理房間以便於我們安心學業,她才稍稍安下心來。

Bedder, 也就是這裡所謂的鋪床員,相當於中國大學裡負責管理和打掃學生宿舍的清潔工。劍橋的歷史上,鋪床員都是女性,而且都是臨時工(part-time job)。她們大多是由 各學院招聘,負責打掃、收拾學院內學生及院士(fellows)的廚房、宿舍,包括更換床上用品等。以前劍橋的院士和學生都是男性。校方認為一個女子天天到男人的房間里轉悠,寂寞的學者們難免心猿意馬,因兒女私情影響了學術事業的進展,於是便在1635年專門作出了一項決議,禁止招收50歲以下的女性當鋪床員。不僅如此,為保證這項決議的貫徹落實,校方還為各學院招聘鋪床員的條件作了具體規定,錄用者要經過嚴格選拔,且必須具備三個特徵:已婚、年老、貌丑。三項都得達標,不容易啊!由此可見那時劍橋的學術氛圍是ji極其嚴肅甚至有些刻板的,中國古代文人所享受的 「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浪漫,英國紳士們是決計消受不起的。時至今日,這項決議倒也無人再提了,但劍橋僱傭的bedder,仍然大都是已婚的中老年女性。年輕的女子,我反正是沒見著過,更別說漂亮的了。

我們的bedder叫做Val,每周來三次幫我們四個人整理房間。她是一個善良而有趣的英國中年女性,笑起來春光燦爛的。Val一直十分用心地照顧我們。一次,不知是誰把烤箱里的盤子弄壞了,她自己花錢重新買了一個,卻不把這件事告訴房東,「你們都是小孩子,犯些錯也沒什麼大不了么。」 Val是個相當有母性情懷的人呢,只是,她的母性情懷實在是有幾分霸道。我習慣自己收拾屋子的,可只要她來了就一定要重新擺過,常常讓我找不著東西:放在桌上用慣的咖啡杯被她拿到廚房公用的柜子里;我按使用順序擺放的護膚品,她一定按瓶子罐子的高矮大小順序重新排過。還有更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樓上Simon把要洗的衣服放在籃子里,她會一件一件疊好又放回到衣櫃里;楊光同志更慘,他自己帶來的床單被套被Val統統換過,一個大男人的床上蕩漾著淡淡的粉紅,點綴著朵朵小花,我們都猜想那是Val最愛的顏色。Roman這個俄羅斯男人總是會很困擾地問Simon:Val的工作不是(清潔)嗎?怎麼變成了move (移動)?沒錯,只要她一移,我們就得動。麻煩是有的,可誰會埋怨這樣霸道的溫柔呢?一次我不小心走在她剛剛拖過的地板上,留下了幾個淡淡的腳印,她在我身後拍拍我的腦袋,用一種誇張的聲調嗔怪:You naughty girl! (你這個調皮姑娘!)。我一下樂了,這樣善意的責怪是我喜歡的,只因為那讓人覺著親近。好像你所愛的人對你橫眉:再鬧就打你屁股。這一佯怒間包含著的情生意動就在兩人間自在流轉,好處是外人無從體味的。

聖誕節的假期我離開了劍橋,Simon也回了老家愛丁堡,偌大的房子里只剩著楊光和Roman。後來他們告訴我,就在過節的前一天Val開車給他們送來了一棵高大的聖誕樹,還幫著給聖誕樹掛上了五彩繽紛的裝飾品。Val說:這是你們在英國過的第一個聖誕,沒有聖誕樹怎麼行?Val對人的好,總是那樣自然的。就是這份自然倒比刻意做來更加貼心。平安夜,這一中一俄兩個男人在屋中對飲,那棵樹著實增添了不少佳節氛圍。

好女人若是有人疼愛就是幸福的化身。Val是幸福的女人,這從那個愛她的男人注視她的眼神里就輕易地知道了。Val的男友也是我們學院的員工,負責維修工作。他定期來檢修房子里的家電煤氣,忙完了也不急著走,靜靜坐在一邊等著女友。他大約五十來歲,是個寡言的人,見了我們只微笑點個頭,半個字也擠不出來。我原以為這樣的人是極無趣的。後來偶然見到他們單獨在一起說笑時那疏放的樣子,才明白他的幽默風趣是只給Val看的,與他人無關。我和Val說,這樣的男人才好呢,平日里在人前不會口若旋河嘴上塗油般地滔滔不絕,只有和你在一起時才有說不完的體己話。Val不語,只甜蜜蜜地笑。很熟了之後,我問Val:怎麼不結婚呢?既然那麼相愛。Val便和我說了她的故事。原來她曾經歷過一段歷時20年的婚姻。「最初的選擇實在輕率,後來的堅持只因為要遵守自己的承諾,於是20年的婚姻就在吵架、掙扎和絕望中度過的。最後是他的背叛成全了我的自由。」她說得輕描淡寫,可我聽得出那平淡語氣中的無奈和傷感。「心傷了,可是我依然不可救藥地相信愛情,相信上帝給我安排好的人終歸會出現。現在的他來得似乎晚了點,但他畢竟還是來了。我們彼此欣賞,也彼此疼惜。至於婚姻,也許會吧。我們在一起很快樂,這就足夠了。」我對Val說你一定會很幸福的,因為我的媽媽曾告訴過我,容易相信的人容易幸福。她輕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頰:「我的好姑娘,你也一樣。」

沒有課的時候,我喜歡一邊和Val聊聊天一邊看她在房間里忙碌。她做家事時,手腳熟練麻利,連貫一氣,真是有些神揚揚的樣子。地板不管多臟經她一打理就亮得發光;廚房裡的器皿也被她擦得乾淨鋥亮。閑聊中我得知Val原來有一家自己的小店,出售釣魚用具。後來她的腰背不好,醫生囑咐她不能坐著,必須常常走動,她才改做了家政這一行。初入行時她受雇於劍橋最大的一家家政公司。「我的主管總是告訴我如何在工作中省料偷懶,還美名其曰為『採取捷徑』(take short cut)。清潔工作怎麼可以走捷徑?客戶即便不知道,我的良心也不允許。」於是Val從那家公司辭了職,在男友的支持下開了自己的家政公司,員工老闆都是她一個人。由於服務好,老客戶都信賴她,連我們學院也不例外。

Val的經歷使我想起了兒時曾經讀過的一則有關古希臘大雕塑家菲迪亞斯的故事。大約在公元前440年左右,菲迪亞斯受命雕塑2400年後的今天仍舊矗立在雅典帕台農神廟頂上的神像。這些神像至今依然被認為是最偉大的西方傳統雕塑作品之一。當年,完工了的神像受到世人的讚譽,可當菲迪亞斯前去討要工錢時,卻遭到了雅典城司庫的拒絕。那位司庫狡辯說神像建在雅典最高的山上,除了正面,其他幾面沒有人能看到。「你雕刻了神像的全身,連沒人能夠看見的背面也雕刻了,浪費了我們不少的錢財呢。」「您錯了,」菲迪亞斯反駁道:「上帝能夠看到神像的背面呢。」我把這個故事說給Val聽,她很是喜歡:「你別笑我幼稚,清潔工作對我來說就像雕塑對於你故事裡那個雕塑家一樣偉大。」毫不掩飾對自己事業的熱愛,這也是Val的可愛之處。事實上,敬業,就是對自己的尊重。

復活節假期後的一天,Val來和我們告別。她的腰背情況惡化,決定去醫院接受手術,所以不能繼續做了。我們幾個人捨不得她,都有些難過,倒是Val依然樂呵呵的:「等手術做完了,我就可以一邊掃地一邊跳舞了。」

Val坐著男友的車走了。車開得很遠了,我還可以看見後背窗上她揮舞著的手臂。那三個男生異口同聲地感嘆說:Val真的是個樸素的好女人!我見過男人誇女人善良時充滿感動與感激的神情;見過男人誇女人優秀時讚賞的目光;當然,也領略過他們誇女人迷人時垂涎三尺的模樣;此時,我卻第一次發現男人誇一個女人樸素時,居然也可以這樣的深情款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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