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有一種愛黏糊的男人

我討厭黏糊的男人。他偏偏就是這樣的人。

他會在我過馬路橫衝直撞時,緊張地握住我的手:「你就不能小心一點兒。」責怪的語調里卻都是關愛的柔情,我的汗毛立正又稍息,稍息又立正,急急將他厚厚的大手用力甩開。

他會在我穿著新買的裙子在鏡子前自我欣賞時,用古怪的語氣評說:「這布料也太少了吧,我看當睡裙穿還湊合。」我憤怒地轉過身,彷彿看見一根又一根的刺從他眯著的眼睛裡掉出來。「老古板!」我誇張地扭扭屁股,不理會他。

有時會在路上碰見他,一米七八的個子騎著個小電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他看見我,興奮地停下車,就將車橫在街上,擺出一個酷酷的姿勢:「我帶你一段吧。」我撅撅嘴:「拜託,我比較喜歡成熟的男人,你要有自知之明。」然後,邁著大步,揚長而去。

他自詡才華橫溢,二十多歲時大名就上了中國藝術家辭典。他把在全國獲獎的紀錄片拿來給我看,要我「多提寶貴意見」。我最痛恨他故作謙虛的姿態,於是將他的大作批得體無完膚。「你這片子反映的是北方的生活,背景音樂卻是江南絲竹,估計評委審片時正患耳疾。你就當撿了個便宜吧。」他啞口無言,我同情地對他搖搖頭,幸災樂禍的笑容在心裡開了花兒。

他女人緣特別好,似乎我身邊的女朋友都很喜歡他。大學時寢室女生第一次見他時就讚不絕口。涵更是誇他:成熟,有魅力。他對女性的確是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可只要有比他年輕的男孩子和我出去,他就會不厭其煩地打探三個問題:和誰?去哪?做什麼?

我最煩他多喝兩杯後試圖親我的舉動。我會靈敏地閃開,用手指指自己的額頭:「知道嗎,中年是吻女人額頭,而不是臉頰的年紀了。」然後又會指著他額頭上一道一道的歲月痕迹:「瞧,這裡縱橫交錯的跟上海站的鐵軌似的,都可以開火車了。」

我討厭黏糊的男人,但這個男人偏偏就粘在了我的生命里,是無論如何也甩不掉的。

因為,他是我爸。

記得曾經讀過一篇文章,裡面說兒子是母親前世的愛人,因為割捨不下,轉世與她相伴;而女兒是父親前生的情人,因為情緣未了,今世以另一種更加親密的關係再續前緣。這個說法讓我噁心了好幾天。我覺得別說上輩子,上一百輩子我也不會愛上他這種類型的男人。可是,他卻是媽媽的初戀,至今說到他們最初相識時的情景媽媽仍會有小女孩般的羞澀和幸福,她說他穿軍裝的樣子很帥,像極了《智取威虎山》里的楊子榮。我對此總是不屑:這根本是媽媽年幼無知再加上情人眼裡出西施,我看他倒是越來越像座山雕。

很多父親並不了解,他們對於女兒的意義不僅僅是給予生命的那個人,同時也是女兒一生中第一個接觸的異性。「異性相吸」——這常常會成為「戀父情結」的依據。可惜,我自小就不「粘」爸爸,因為他是忙碌的,一年有大半年出差在外,永遠沒有時間和我在一起。記得我小學六年,他好像只去參加了一次家長會,到了學校後才到處向人打聽我是幾年級幾班的。回家後還很興奮地告訴我媽:「我們家閨女挺有名的,好像所有都知道她是幾年級幾班的。」所有人,呵,除了我爸!對此他不覺著慚愧,反倒振振有辭:「一般來說飼養動物有兩種方式——圈養及放養,我們家實行放養制。」放養?哼,那根本是「養而不教」。那時,他實在不是個黏糊的男人。

男人的黏糊勁兒是在綿長的歲月里慢慢的顯現出來的。第一次體會老爸那種膩膩的粘乎是在17歲我一個人去巴西的時候。機場送行時,媽媽沒哭,爸爸的眼淚倒是在眶里打轉。同行的小表妹那時不過8歲,便取笑他:「大姑父,你要是想哭哭不出來,我捶打你一頓好了。」我見不得男人哭的,慌慌張張走進了機艙,始終沒有回頭。對此,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耿耿於懷:「當時我心裡難受得很,可這孩子連頭都不回。」其實有一件事他並不知道:那天,揮手別離後,我滿臉是淚,不是不想回頭,而是因為怕他們擔心,所以,不敢。後來我走了不少的地方,分離與告別也自然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機場或是站台,家人朋友傷感的眼神常常會令我不知所措,不流淚未必是薄情的,只是了解了生命本就是在聚與散的交錯中走過的;只是相信只要想遇見,天涯海角的距離也不過就是飛機上的一段時光罷了。可是父親不然,每每我離家他都要難過。如果說媽媽的不舍是埋在心裡的,爸爸的傷感則全都寫在臉上——五十歲的男人,那時的表情卻像極了一個委屈的小男孩,讓人心疼。

有人說男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女兒的愛人。有個笑話一直記憶猶新:某個男人得意洋洋的在電話里向朋友誇耀:「我正在享受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將別人未來的老婆抱在自己的懷裡。」那時在他膝上的並非什麼美艷嬌婦,而是他四歲的小女兒。男人的幽默在二十年後變成了一聲嘆息。女兒新婚之夜,老父大宴賓客,喝得酩酊大醉。別人都以為他沉浸在嫁女的喜悅之中飄飄然然,不想他忽然放下酒杯,長嘆一聲:「哎,那小子現在想必正在放肆了!」我笑著把這故事說給爸爸聽,他一臉的尷尬,說這笑話簡直太毒,把男人心裡的脆弱不留情面地統統翻出來了。小時候,只要有男生到我們家去,爸爸就擺出一副無比嚴肅不苟言笑的表情,以致於我的第一個puppy lover 可以在我面前長篇大論的蜜語甜言,可見了我爸連一個只有主謂語的簡單句都說得顛三倒四。有男孩子打電話找我,只要是爸爸接的,都會細緻入微地了解對方的基本情況。相熟的朋友打來電話聽到我爸的一聲「喂?」就乾脆一連串地自報家門,省了他的事兒。我對此極度不滿,嫌他俗氣而老套,他卻十分無辜:「我對他們根本沒興趣,只不過為你接電話,當然要幫你問清楚嘛。」懶得理他。

後來長大了,感情的事是不願與他細說的。我是個內心頑固倔強的孩子,因為無法說服自己和生活妥協,在感情路上一直走得磕磕絆絆。他擔心我,卻不敢問,怕我煩心。有時隔著千山萬水地在電話里聊著家常,他卻能在我的嘻嘻哈哈間體會出我內心深處的另一種悲傷。他會很認真地對我說:「爸爸希望你幸福,不僅僅在你未來的事業上,也在情感上。」「不要煽情,我噁心啊。」我會岔開這些,隨便揀一個話題和他亂扯,鼻子卻是酸酸的。我知道他在家裡的櫥頂存了大大小小几十瓶的好酒,等我婚禮的那一天,一醉方休。我知道那時像他這樣黏糊的男人難免會有些難過的,可我也知道那一天是他真心盼望的。

一直以來,旁人包括我自己都認為爸爸對我的期望很高,因為從小我便是他的驕傲。是的,我的每一點成績都讓他雀躍不已,他會把報紙上每一篇關於我的文章剪下來隨身攜帶,甚至會在電視訪問中侃侃而談他所謂的「教育方法」。可是,當我一度在挫折中掙扎的時候,當我以為他會鼓勵我卧薪嘗膽奮發圖強的時候,這個黏糊的男人卻坐在我身邊,悄悄告訴我他和媽媽的積蓄足以供養我過雖不富裕但卻衣食無憂的生活。「真正讓我們驕傲的是你的懂事,是你的善良,而不是你外在的光環。」有的時候,最簡單的期望卻能給人最大的動力。

我討厭黏糊的男人,但是,我愛他。我始終不是一個會表達自己感情的人,對於在乎的人有時反而變得兇巴巴的。但我清楚地知道世界上沒有哪一個男子會給我這樣的愛,世界上也沒有哪個男子會得到我這樣的愛。茫茫人世,紛紛紅塵,有一種愛,它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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