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劍橋新與舊買書與讀書

安妮一本正經的威脅可愛得讓我捧腹。明朝讀書人陳繼儒在他的《小窗幽記》中就說了:「人生有書可讀,有暇得讀,有資能讀,又涵養之如不識字人,是謂善讀書者。」博覽群書而又不失天真質樸的平常之心才算得上是享世間清福的人。可見愛書人,並不見得都是bookworm(書蟲)。對於書本的迷戀並不會妨礙對生命本真的體會。一個真正的愛書人,定有一顆敏感澄澈的心靈,不斷地探索人性,不斷地感受生活。

買書時也會有悲劇發生,那就是你渴望已久的書居然沒貨的時候。一次我在一位朋友那裡看到了達爾文的外孫女Gwen Raverat寫的Period Pierce,記錄的是她在劍橋的童年生活,書中的插圖都是由她手繪的,童趣盎然。朋友說這是她幾天前在Heffers買的。我一刻也等不得,興高采烈地沖了去,卻被告之書已賣完。好心的賣書人記下了我的聯繫方式,說書一到就通知我。可我依然不放心,每天都要自己去問一遍,焦急不耐煩得如同盼著肉骨頭的小狗狗。

我買書太缺乏計畫性,打算買的是一本,抱回家的卻至少三本。所以無論到哪裡,我的床頭總是厚厚的一摞書,夜裡睡覺翻身時,我親愛的書堆常常會坍塌滑坡,把我從夢裡砸醒。心情不好的時候,一些女人用瘋狂購物來發泄情緒,我呢,又是去書店挑上一筐子書:它們漫延過來,像春潮一樣溫暖我的心房。英國的書實在太貴,普通的書就要一二十鎊,書買多了,我的錢包就要抗議。為了剋制買書的衝動,我只有明確了要買哪本書才敢去書店,買好了目不斜視地匆匆離去,一刻不敢停步。再後來我只好設法繞過書店的櫥窗,如同人們在飢腸轆轆時拚命躲過那香氣四溢的糕點店一樣。

還好,劍橋有許多古舊書店。它們,救了我的錢包。那裡的書很多,藝術、哲學、宗教、歷史、文學、家政應有盡有,價格真是便宜,有的書甚至只要一鎊就可以拿下。還有許多普通書店裡根本買不到的書,運氣好的話,也可以在那裡撞著。每次在舊書店裡尋書,我的心情都像在探寶,激動的,躍躍欲試的。那裡的書本喜歡和灰塵親近。很多書的封面、書脊上都罩上了一層桃子皮般絨絨的灰塵。有時書店的店員會拿著雞毛撣子打掃除,可灰塵只是惡作劇般地從一本書落到另一本書上。陽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窗投射進來,我可以看見細小的灰塵在頑皮地跳著華爾茲,等候著一陣微風將它們重新吹回書本上。一次,我選中了一本《義大利藝術史》,翻開破舊的封面,耳邊立刻響起了不祥的斷裂聲,一張張的書頁簌簌抖動,隨即爭先恐後地脫落下來。我尷尬地彎下身,忙著去拾地上的書頁。一位好心的店員過來幫我:「這本書實在太老,身體不結實,不過一個小手術就好了。」他取了膠水、剪刀和其它一些工具,很快地就給那本書來了個全面修復。只花了三鎊,我就把這本有著近百幅插圖的厚厚的書抱了回家。

我從來不買精裝本的書,只因為痛恨那故作矜貴的硬邦邦的書殼,鄙夷那需要人小心翼翼去伺候的架勢。相反,那些被遺棄在街頭巷尾的舊書倒有不少是我喜歡的。雖然每次將鼻子埋進書本前都必須得先吹掉書上的積灰。舊書都有它們自己的歷史。一個胡亂潦草的簽名,一滴烏黑的咖啡漬,一朵不知名的田間野花,都無意中便出賣了它們曾經主人的閱讀習慣或是生活秘密。我曾在一本買來的舊書里,發現了一張薄薄的紙片,上面抄了一首詩,字跡娟秀清麗:

記得嗎?那一天我借了你的新車,結果把它撞癟,

我以為你要殺死我,但是你沒有。

記得嗎?那一天我拉你到海灘上去,你說會下雨,結果就下了,

我以為你要自詡「我說對了吧」,但是你沒有。

記得嗎?那一天我和男孩子們調笑,是為了引起你嫉妒,果如所願,

我以為你會離我而去,但是你沒有。

記得嗎?那一天我把一個草莓餡餅打翻在你的車裡,弄髒了地毯,

我以為你會打我一頓,但是你沒有。

記得嗎?那一天因為我忘記通知你那個舞會十分正式,結果你穿著牛仔褲出現了,

我以為你會把我拋棄,但是你沒有。

是的,許多事情你可以做,卻沒有做。

你遷就著我,愛著我,護著我。

也有許多事情我想給你補償,

等你從戰場回來的時候,

但是,你沒有。

讀了這些句子,我怔怔地呆了許久,揣度著這本書那時的主人寫(抄)下這首詩時心境。這本書會不會就是她曾經的愛人送給她的?一本舊書,一頁薄紙給了我一段故事,一個遐想,一份深深的感動。

我喜歡在書上寫寫畫畫。書讀完了,我也在裡面了,頁間都有我的影子。我是不用書籤的,各種小玩意兒倒是將書本撐得格外豐滿:話劇演出的票根,朋友從遠方寄來的風景明信片,隨手塗鴉的女人頭像,家樂福的購物小票,買書時被找回的零錢…翻開書時,這些東西飄飄轉轉地飛落下來,喚醒了我記憶深處的某些時間、地點、人物、故事。

書有兩個生命:它們講述著自己的故事,也見證了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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