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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漢時代竇武與陳蕃,兩個有名的人,以及明朝的有些大臣,硬是不賣帳,結果還是死在這班宦官手裡,那麼照前面的理由看起來,竇武、陳蕃這些人做得不對了嗎?

范曄曰:桓靈之世,若陳蕃之徒,咸能樹立風聲,抗論昏俗,驅馳(山且)(山危)之中,而與腐夫爭衡,終取滅亡者,彼非不能潔情志,違埃霧也。憫夫世士,以離俗為高,而人倫莫相恤也。以道世為非義,故屢退而不去。以仁心為己任,雖道遠而彌厲,及遭值際會,協策竇武,可謂萬代一時也,功雖不終,然其信義足以攜持世心也。

這段還是引敘范曄的話,來答覆前面的問題。讀過諸葛亮的《出師表》,就會知道漢桓帝、漢靈帝這兩個皇帝了。《出師表》上提到劉備最難過、最痛恨的,就是他這兩位老祖宗。這兩位漢代皇帝,和宋代的徽宗、欽宗父子一樣。宋徽宗做一個藝術家蠻好的,他的繪圖、書法都很好,可是命苦,當了皇帝就非變成俘虜不可。

范曄所說這個歷史的故事,舉出竇武和陳蕃這兩位後漢的名臣。當時發生了黨禍,他們兩人想挽回時代的風氣,但是陳蕃卻因竇武的黨禍案子而犧牲了。這裡范曄的論點是說,在桓靈這個時代,像陳蕃這種人,學問好,有見解,有人品,知識分子個個仰慕他,他個人所標榜的,已經樹立了風氣、聲望,成為一個標竿。對當時昏頭昏腦過日子的世俗抗議,他的那種思想、影響力,在最危險的社會風氣中、政治風浪中,像跑馬一樣,和那些明知道不對而又不敢說話的懦夫爭衡,結果把生命賠進去了。以他的聰明學問,並不是不能做到潔身自好,明哲保身,而是他不願意這樣做。因為他想要提倡倫理道德,人類的社會就要有是非善惡,他悲們當時世界上的人,一些知識分子,看到時代不對了,儘管反感極了,而只是離開世俗,明哲保身,逃避現實,沒有悲天憫人之意,人倫之道就完了。所以他反對這些退隱的人,認為退隱不是人生的道理,於是他有機會可以退開,他還不走,而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精神,以仁心為己任,明知道這條路是很遙遠的,還是非常奮發、堅定,所以一碰到政治上有改變的機會,就幫忙竇武,而把命賠上了。這樣的死,是非常值得的,以歷史的眼光來看,把時間拉長,把空間放大。他這生命的價值,在於精神的生命不死,萬代都要受人景仰,雖然他沒有成功,但是他的精神、正義足以作為這個世界的中心。

議曰:此所謂義重於生,捨生可也

這裡的結論是,當覺得死了比活著更有價值,這個時候惟有犧牲自己。這是理論,這種理論想要真正變成自己的思想和觀念,則並不簡單。能在必要的時候付諸實施,更是難之又難。

上面的這些歷史故事,都是說「臣行」的,所謂臣行,也就是人臣的自處與處事之道。一個人做事對自己的立場要認識清楚。

下面繼續提出臧洪死張超之難的故事,討論他是不是可稱為義?臧洪死張超之難故事的原文,在這段文章的後面,用括弧引述出來了。我們必須先了解這個歷史故事的實際經過情形,然後再說它的道理。在這裡大家一定會奇怪古人寫文章為什麼這麼彆扭,把論理的文字,寫在前面,而把所討論的歷史故事,寫在後面。這是因為古人認為這些歷史故事,每一個讀書人都知道了,假使先敘述故事,再論道理,在古代認為這是丟人的事,甚至認為作者看不起人,好像表示別人對歷史都不懂,只有他懂似的。因為中國古代讀書人,大多都對歷史典故很熟。現在可不同了,一般寫論文,都是東抄西抄一大堆,寫出來的意見,不是作者的,而是抄來的。這是古今之不同。其次,古人有時引述的歷史故事,在文章中等於現在文體的註解,所以放在正文的後面,這是我們對於古今文體需要了解的地方。我們是現代人,就走現代的路線,從後面讀起,先把這段歷史故事了解,等一下再回過來看它對這個故事的評論。

昔廣陵太守張超委政臧洪,後袁紹亦與結友,及曹操國張超於雍丘,洪聞起被圍,乃徒跣號泣,勒兵救超,兼從紹請兵,紹不聽。超城陷,遂族誅超,洪由是怨紹,與之絕,紹興兵圍之,城陷誅死。

這是三國時的事。廣陵是現在的江蘇揚州一帶。張超是當地的太守,他把地方的政事交給了臧洪,後來袁紹也和他做朋友。有一次曹操在雍丘(現今河南杞縣)這個地方,把張超包圍起來。臧洪聽到這個消息,因為張超是他的朋友,又是長官,所以就光著腳,哭著到處替張超求救兵,一面自己也出兵。同時因為袁紹是朋友,也向袁紹求救兵,可是袁紹沒有理他。結果張超被曹操消滅了,全族都被殺了。臧洪就為這一件事情恨透了袁紹,而和他絕交了。朋友變成了冤家,於是袁紹又興兵圍攻臧洪,破城以後,臧洪也被殺掉了。

議曰:臧洪當縱橫之時,行平居之義,非立功之士也。

後來一般人討論這件事,就認為臧洪自己莫名其妙,頭腦不清楚,當三國那個時代,正是所謂縱橫時代,等於戰國時候一樣,是沒有道義的社會,談不到要為哪一個盡道義,立身於社會中,對當時的環境看不清楚,在縱橫的時代,而去講道德、講仁義,亂世中去講太平時候的高論,當然搞不好,這就是所謂:「居今之時,行古之道,殆矣!」在現在的時代,要想實行三代以上的禮樂之道,是走不通的。因此也可以看到孔子的思想,並不呆板,他教我們要趕上時代。「當縱橫之時,行平居之義,非立功之世。」就是對臧洪的結論,這樣做,如果想立功、立業,救時代、救社會,是辦不到的。

現在再回過來看《長短經》的作者,對臧洪這件歷史故事的評論,他首先提出問題:

……

或曰:臧洪死張超之難,可謂義乎?

假定有人問臧洪這樣為張起而死,夠不夠得上是義氣?於是他引用范曄的話:

范曄曰:雍丘之圍,臧洪之感憤,壯矣!相其徒跣且號,束甲請舉,誠足憐也。夫豪雄之所趣舍,其與守義之心異乎?若乃締謀連衡,懷許算以相尚者,蓋惟勢利所在而已。況偏城既危,曹袁方睦,洪徒指外敵之衡,以纖倒懸之會,忿悄之師,兵家所忌,可謂懷哭秦之節,存荊則未聞。

范曄是說,曹操圍攻雍丘,消滅張超,當時臧洪為了朋友,到處請兵,可以說是一種壯烈的情操。而他赤了足,奔走號哭的行為真值得同情。因為英雄豪傑,在某種環境之下,對於是非善惡的取捨,與普通一般人的講究仁義,在心理上是兩樣的,(讀古書到這裡,要想一下,為什麼豪雄之所趣舍,其與守義之心異乎?)我們可以引用西方宗教革命家馬丁路德的名言,「不擇手段,完成最高道德。」為了達到最高的主義,最高的理想,有時候內心儘管痛苦,也不得不作些小的犧牲。在平時作人也如此,假定現在朋友、同事之間,家庭有了困難,即使下雨下雪,沒船沒車,走路也得趕去幫忙。但到了一個非常的時候,自己有大的任務在身,那恐怕就不能顧全這個朋友之間道義的小節了。所以孔子說:言必信,行必果。浸浸然,小人哉!」這個話就很妙了。孔、孟之道,總是教人忠信,講話一定兌現,做事一定要有結果,面孔子卻又說,這樣事事固執守信的,只是小人。這麼說來,是不是言不必行,講的話,過去了就算了嗎?並不是這個意思。讀書最怕如此斷章取義,必須要看整篇,才知道孔子這幾句話的意思。也就是說,大丈夫成大功,立大業,處大事,有個遠大的目標必須要完成的時候,有時就不能拘這些小節,小節只是個人應做的事。如為國家民族做更大的事,個人小節上顧不到,乃至挨別人的罵,也只好如此。

另外一個觀念:

若乃締謀連衡,懷詐算以相尚者,蓋惟勢利所在而已。

在三國的時候,袁紹、曹操、張超這一班人,和任何亂世時代,據兵割地稱雄的人,都是一樣,有時雙方和平訂約了,有時候雙方又打起來,也和我們現代的國際局勢一樣,這是個非常時期。每逢一個非常時期,不要以為國際之間有道義信用,實際上都是在作戰,利害相同就結合,利害不相同就分手了。每個人都是在打自己的算盤,只要形勢上有需要,利害上有關係就做,這是當然的情形。在這樣一個時代中,如果這一點看不清楚,而去與人講道義,就只有把命賠進去了。更何況,像三國時候,那種地方軍閥互相割據的戰爭局面下,雍丘是一個非常危險、孤零零的偏僻地方,臧洪只知道自己的朋友張超被曹操毀了,以為袁紹也是朋友,去請袁紹幫忙,卻不知道曹操與袁紹之間,因為利害的關係,已經結合了。這就是說臧洪的頭腦不夠,對時勢分析不清楚,如何去做好這工作?他想借袁紹的兵,把曹操打垮,這是很危險的。像吳三桂借滿清的兵打李自成,結果就成了滿人的天下。再以中國的軍事哲學——《孫子兵法》的思想來講,不冷靜地先求「謀攻」的關鍵,只是感情用事,以個人忿恨的私見,影響到作戰的決策,頭腦就昏了,心理上情緒的悲哀、怨恨,是軍事學上的大忌諱。這不只是限于軍事,在工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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