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短經》--反經)
反經在領導哲學的思想上很重要,我們看過去很多的著作。乃至近七、八十年來的著作,都不大作正面的寫法。所以,我們今日對於一些反面的東西,不能不注意。
反經的「反」字,意思就是說,天地間的事情,都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沒有絕對的是,也沒有絕對的非。這個原理,在中國文化中,過去大家都避免談,大部分人都沒有去研究它。這種思想源流,在我們中國文化里很早就有,是根據《易經》來的,《易經》的八卦,大家都曉得,如「三」是坤卦,它代表宇宙大現象的大地,「三」乾卦,它代表宇宙大現象的天體,兩個卦重起來,「囗」為天地「否」卦,否是壞的意思,倒霉了是否,又有所謂「否極泰來」,倒霉極點,就又轉好了。但是,如果我們倒過來看這個卦,就不是「囗」這個現象,而變成了「囗」地天「泰」卦,就是好的意思。《易經》對於這樣的卦就叫作綜卦,也就是反對卦,每一個卦,都有正對反對的卦象。(其實《易經》的「變」是不止這一個法則,這都叫卦變。)
這就說明天地間的人情、事情、物象,沒有一個絕對固定不變的。在我的立場看,大家是這樣一個鏡頭,在大家的方向看,我這裡又是另外一個鏡頭。因宇宙間的萬事萬物,隨時隨地都在變,立場不同,觀念就兩樣。因此,有正面一定有反面,有好必然有壞。歸納起來,有陰就一定有陽,有陽一定有陰。陰與陽在哪裡?當陰的時候,陽的成分一定涵在陰的當中,當陽的時候,陰的成分也一定涵在陽的裡面。當我們做一件事情,好的時候,壞的因素已經種因在好的裡面。譬如一個人春風得意,得意就忘形,失敗的種子已經開始種下去了2當一個人失敗時,所謂失敗是成功之母,未來新的成功種子,已經在失敗中萌芽了,重要的在於能不能把握住成敗的時間機會與空間形勢。
我們在就反經之前,提起卦象,是說明人類文化在最原始的時代,還沒有文字的發明,就有這些圖像、重疊的圖案。這種圖案就已經告訴了我們這樣一個原理:宇宙間的事沒有絕對的,而且根據時間、空間換位,隨時都在變,都在反對,只是我們的古人,對於反面的東西不大肯講,少數智慧高的人都知而不言。只有老子提出來:「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福禍沒有絕對的,這雖然是中國文化一個很高深的慧學修養,但也導致中華民族一個很壞的結果。(這也是正反的相對。)因為把人生的道理徹底看通,也就不想動了。所以我提醒一些年輕人對於《易經》、唯識學這些東西不要深入。我告訴他們,學通了這些東西,對於人生就不要看了。萬一要學,只可學成半吊子,千萬不要學通,學到半吊子的程度,那就趣味無窮,而且覺得自己很偉大,自以為懂得很多。如果學通了,就沒有味道了。(一笑。)所以學《易經》還是不學通的好,學通了等於廢人,一件事情還沒有動就知道了結果,還幹嘛去做!譬如預先知道下樓可能跌一跤,那下這個樓就太沒道理了。《易經》上對人生宇宙,只用四個現象概括:吉、凶、悔、吝,沒有第五個。吉是好。凶是壞。悔是半壞、不太壞、倒霉。吝是閉塞、阻凝、走不通。《周易?系傳》有句話,「吉凶悔吝,生乎動者也。」告訴我們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通人事的道理盡在其中了。人生只有吉凶兩個原則。悔吝是偏於凶的。那麼吉凶哪裡來?事情的好壞哪裡來?由行動當中來的,不動當然沒有好壞,在動的當中,好的成分有四分之一,壞的成分有四分之三,逃不出這個規則,如鄉下人的老話,蓋房子三年忙,請客一天忙,討個老婆一輩子忙,任何一動,好的成分只有一點點。
這些原理知道了,反經的道理就大概可以知道。可是中國過去的讀書人,對於反經的道理是避而不講的。我們當年受教育,這種書是不準看的,連《戰國策》都不準多讀,小說更不準看,認為讀這方面的書會學壞了。如果有人看《孫子兵法》、《三國演義》,大人們會認為這孩子大概想造反,因此縱橫家所著的書,一般人更不敢多看。但從另一觀點來說,一個人應該讓他把道理搞通,以後反而不會做壞人,而會做好人,因為道理通了以後,他會知道,做壞的結果,痛苦的成分佔四分之三,做好的,結果麻煩的成分少,計算下來,還是為善最划算。
其次所謂反,是任何一件事,沒有絕對的好壞,因此看歷史,看政治制度,看時代的變化,沒有什麼絕對的好壞。就是我們擬一個辦法,處理一個案件,拿出一個法規來,針對目前的毛病,是絕對的好。但經過幾年,甚至經過幾個月以後,就變成了壞的。所以真正懂了其中道理,知道了宇宙萬事萬物都在變,第一等人曉得要變了,把住機先而領導變;第二等人變來了跟著變;第三等人變都變過了,他還在那裡罵變,其實已經變過去了,而他被時代遺棄而去了。反經的原則就在這裡。
古今無定法
現在看《長短經》的本文,舉了很多歷史的例子:
臣聞三代之亡,非法亡也,御法者非其人矣。故知法也者,先王之陳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故尹文子曰:仁、義、禮、樂、名、法、刑、賞。此八者,五帝王王治世之術。
這是大原則,這裡列舉中國上古三代的亡去,這個亡不要一定看成亡國的亡,時代過去了,沒有了,都稱亡,如昨天已經過去了。用古文可寫成「昨日亡矣。」這裡的寫法,不能認為昨天亡掉了,亡者無也,是過去了,沒有了的意思。所以三代的成為過去,並不是因為政治上法治有什麼不好而亡的。而是說不管走法家的路線、儒家的路線或道家的路線,一切歷史的創造在於人,如現在講民主,民主是很好,但統御這個民主制度的,還是在於人,如果人不對,民主制度也會被用壞了。專制也是一個政治制度,是一個「法」,法本身沒有好壞,統御法的人,領導的人不對,就會弄壞。所以從這裡的論斷來說,民主也好,法治也好,專制也好,獨裁也好,這些都是歷史文化的陳述,都成了過去,實際上做壞做好,還是要靠人。
仁、義、禮、樂、名、刑、賞、罰,是中國文化所處處標榜的,可是在反經的縱橫家看來,儒家所講的「仁義」,道家所講的「道德」這些名稱,都不過是政治的一種措施、一種方法而已,他們認為儒家、道家標榜這些,是好玩的,可笑的,這不過是一種政治方法,有什麼好標榜的!
仁愛的流弊
故仁者,所以博施於物,亦所以生偏私。——反仁也。議曰:在禮,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孔子曰: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內,不得過所愛者,惡私惠也。故知偏私之仁,王者惡之也。
譬如仁就是愛,普遍地愛大家,當然是好事。可是愛的反面,就有私心,有愛就有偏私,這裡並舉出,中國古代的禮樂制度,是文化的原則。但家與國是要分開的,所給某一家的義務不能普及到全國,給某一家的鼓勵,也不能普及於全國。在位服務公家的人,雖然為官大夫,但對公家的公名公利,絕不能歸於己有。如宋史上有名的宰相王旦,他提拔了很多人,可是當面總是教訓人,等他死了以後,大家才知道自己曾經被他提拔過。當時范仲淹曾經問他,為什麼提拔了而不讓人知道?王旦說,他提拔人,只是為國家遴選人才,何必讓被提拔的人來感謝他私人,所謂「授爵公朝,感恩私室」的事不幹,這是大夫不收公利的例子。
接著又舉孔子的話:「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內,……」仁愛有一定的範圍,超過了範圍,就變成私了,如果有偏心,他對我好,我就對他仁愛,這是不可以的,只要偏重仁愛,偏私就會來。自古府主敗亡者多仁慈而不智,項羽、梁武帝等人,其例甚多。
仗義的流弊
義者,所以立節行,亦所以成華偽。——反義也。議曰:亡身殉國,臨大節而不可奪,此正義也。若趙之虞卿,棄相捐君,以周魏齊之危。信陵無忌,竊符矯命,以赴平原之急。背公死黨之義成,守職奉上之節度,故毛公數無忌曰:於趙剛有功矣,於魏則未為得。凡此之類,皆華偽者。
義有正反面,如對朋友講義氣,講了的話,一定做到,言而有信,對朋友有義,這個節操品行很好,但是處理不當,相反的一面,就有大害了。而且變成「華偽」,表面上很漂亮,實際上是假的,這就是反義。從歷史的經驗來說,義的正面是國家有困難,社會有困難,為了救社會,為了救國家,為了幫助很多的人,把自己的生命都犧牲掉,在最要緊的地方,絕不投降,絕不屈服,這才是正義,在義的正的一面,便是大義。
可是歷史上有許多事情,看起來是講義,實際上都錯了。
如戰國時候,趙國宰相虞卿的故事(在《戰國策》,或《史記?虞卿列傳》里都有記載)。虞卿這個人了不起,他曾著了一部書——《虞氏春秋》,比呂不韋寫的《呂氏春秋》還要早一點——他是一個知識分子,平民出身,遊說諸侯,得到趙王的信任當輔相,而在當時國際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