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一。」
我說。
「嗯?」
他握著方向盤問。
「呃——我們喝茶,去喝茶吧。」
「你要收拾東西準備出差,心裡不著急嗎?我倒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嗯,我想喝個痛快。」
「那,那就去吧,去哪裡?」
「呃,對了,美容店上邊的那家紅茶專門店,去那兒吧。」
「快出市區了,太遠了。」
「唔,那裡感覺好。」
「好吧,就這麼定了。」
不知何故,雄一今天特別溫順。我心緒不寧,要是提出來此刻去阿拉伯看月亮,他可能也會答應。
二樓的那家小店十分寧靜敞亮。四周牆壁雪白乾凈,暖氣開著,溫暖宜人。我們兩個人在最裡邊的座位上對坐下來。店裡沒有其他客人,電影音樂輕輕飄來。
「雄一,細細一想,兩個人一起進茶店還是第一次,你沒覺得嗎?真是不可思議。」我說。
「是嗎?」
雄一瞪圓了眼睛。他叫了一杯英國伯爵茶,我不喜歡那種茶的怪味。我想起來深夜裡田邊家時常飄溢著香皂似的味兒在靜寂無聲的半夜裡,我用最小音量看電視時,雄一從房間里出來泡這種茶。
在變動不安的時間與情緒之中,五種感官里銘刻了歷史的各種印跡。在這冬天的茶店裡油然升起平常無奇、卻又無可替代的感覺。
「我的印象里,我跟你經常大口大口地喝茶,覺得不至於是第一次進茶店,可是叫你這麼一說,倒是真的。」
「是吧?真是奇怪。」
我笑著說。
「不知怎麼對什麼東西都反應遲鈍。」雄一凝望著裝飾檯燈的燈光,目光深邃沉滯。「一定是太疲勞了。」
「不用說,那是當然。」
我略微驚訝地說。
「你祖母去世的時候,也是很疲乏的。這一會兒才清楚地想起來,看電視的時候,我問你剛才那是什麼意思,抬頭看你一眼,見你在沙發上什麼都沒想……你的眼睛常常獃獃地發愣。現在我理解了。」
「雄一,我,」我說,「我很高興,因為你能夠打起精神,情緒平靜,有條理地說話。甚至有點為你產生一種近於驕傲的感覺吶。」
「你說話怎麼就像是把英語翻譯成日語一樣。」
雄一的那張臉在燈光下浮出微笑。穿著藏青色毛衣的肩膀搖晃著。
「是啊,我……」我本來想對他說,如果有我能夠做的事儘管說,但打住沒講。在這明亮而溫馨的地方,兩人對坐,飲著味道清香的熱茶。我期盼此刻的印象在回憶中閃閃發光,能夠撫慰他,哪怕是一點點也好。
語言如果總是過於直露,那微妙而珍貴的光輝就會蕩然無存。
到了外邊,湛藍清澈的夜暮已經降臨。陣陣寒意襲來,令人皮膚僵凍。
上車的時候,雄一總是先打開司機座位對面的門,讓我坐上去之後,他才坐到司機位子上去。
車開動了。我說:
「現在的男人,先給女性開門的很少見哪。你可是頗具男士風度呀。」
「是惠理子教育的。」雄一笑道。「我要是不這樣做,那人就氣得不肯上車,一直這樣。」
「可他是男的呀。」
我不禁笑了。
「是啊是啊,雖說是男的。」
呼——
沉默恰如幕布一樣垂落下來。
街市已經披上夜色。車停下來等信號,車前窗玻璃外邊人流來往不息,無論是公司職員,還是職業女性,男女老少,看起來全都神采奕奕,漂亮瀟洒。在沉靜而寒冷的夜暮中,人們全都裹在毛衣和風衣裡面,奔向溫暖的地方。
……可是我墓地想到雄一也會給下午那個可怕的女人開車門,就莫名其妙地覺得安全帶叫人痛苦不堪。我不由愕然,唔,難道這就是所謂嫉妒?就像幼兒最初感受到疼痛一樣,我第一次體會到這一滋味。失去惠理子之後,兩個人漂浮在冥冥無底的宇宙中沿著光河一直往前,這是即將迎來的一個高潮。
我明白。從空氣的顏色,從月亮的形狀,從現在賓士著的車頂上夜空的黑色,我明白。樓群和汽車射出刺目的燈光。
車在我住的公寓前面停住了。
「那我就等你回來,美影。」
雄一說隨後他就要一個人回到那個房間,一定還會給那些花草澆水。
「說不定給你買鱔魚餅回來。」
我笑著說。街燈的光亮,模糊地勾勒出雄一的側臉。
「鱔魚餅?那種東西東京站的KIOSK(小亭子)里就有的賣。」
「要不……茶吧,還是。」
「呃——咸山菜怎麼樣?」
「啊?那東西不好吃。你覺得那東西好吃?」
「我只喜歡那玩意兒。」
「那好,我就買那玩意兒。」我笑著打開車門。冰冷刺骨的風呼地刮進暖和和的車內。
「好冷!」我尖叫。「好冷好冷好冷。」
我緊緊摟住雄一的胳膊,埋進我臉。毛衣上溫暖舒適,散發著落葉的氣味。
「伊豆那邊一定要熱一點。」
雄一說著,幾乎條件反射地用另一隻胳膊抱住我的頭。
「要去幾天?」
雄一說著,沒有動彈,聲音好像從胸口傳來。
「四天三夜。」
我輕輕地離開他說。
「那時候情緒也許會變得好一點,要是那樣,我們還到外邊喝茶吧?」
雄一盯著我笑。我答應一聲,下車揮揮手。
今天發生的那件不快的事,權當沒有發生過。
我目送著車,心裡湧出這一念頭。
我和她誰好?我去問誰呢?不全面衡量的話,就沒人知道。而且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個衡量標準,尤其在這寒冷的深夜裡,我更是茫然不得而知,怎麼也理不出頭緒。
一縷關於惠理子的回憶。一個最可悲的人。
她在窗邊上擺放了茂密的花草,最初買的是栽著菠蘿的花盆。
這話也記不清是什麼時候聽她說的。
惠理子說:
「那是一個數九嚴寒的冬天。
「美影,那時候,我還是男的吶。
「雖說儀錶堂堂,可是單眼皮,鼻樑也有點凹陷。那是整容之前。那時候我的面孔,連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說這話時是一個略帶涼意的夏日黎明。雄一在外邊過夜沒有在家。惠理子從店裡把肉包子作為禮物帶了回來,那是客人送的。一如往常,那時我一邊看著白天錄在錄像帶里的電視烹飪節目,一邊記筆記。黎明黛藍的天空,從東邊漸漸發白。我說既然特意帶回來,現在就吃肉包子吧。我把肉包子放進微波爐里,泡了一壺茉莉花茶。這時惠理子突然講了起來。
我吃了一驚,心想酒吧里一定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就似睡而睡地聽著。她的聲音就像是夢中傳來一樣。
「以前,雄一的母親去世的時候,不是指我,是說生下雄一的那個人,當時我還是男人的時候,我的那個妻子。她得了癌,病情越來越惡化。不管怎麼說我們彼此相愛,就纏著人家,把雄一寄放在附近的人家裡。每天我都要去看望她。因為要上班工作,就上班前和下班後,整日陪伴。星期天雖然帶著雄一去,可是他太小,還不懂事……那時候我確信她沒有希望,哪怕是最小的事情,都只是感到絕望。世間每天都暗無天日。那時候雖然還沒有感受到這種程度。但是的確昏暗一團。」
惠理子低垂睫毛述說著,彷彿在講述甜蜜的故事。在蔚藍的空氣中,她美婉絕倫,令人為之心動。
「有一天,妻子說:
「要是病房裡有生命的東西就好了。』
「她說,最好是植物,與太陽有關的植物。不必細心照料,也能好好生長的植物,買花盆好大好大的那種。平日里,妻子很少提出什麼要求,這次她說出心裡要求,我別提多高興了。馬上跑到花店去。我畢竟是男的,貝加明延令草啦,聖保羅紫羅蘭啦,全都不知道。連仙人掌是什麼都不認得。我買了一棵菠蘿樹。結著小小的菠蘿,一看就知道。我抱著它到病房。她大喜過望,連連說了幾次謝謝。
「病情晚期到底還是來了。在昏迷前的三天,我臨回家,她突然說,要我把菠蘿樹帶回家去。表面看著她好像沒有那麼嚴重,我也沒有對她講過她患的是癌,可是她說話的語調完全像是述說遺言。我嚇了一跳,就跟她說,管它枯死與否,就放在這裡好了。可是妻子卻哭著求我說,她不能澆水,這個從南方來的植物長得還挺嬌嫩,要在它死之前帶回家裡才好。沒辦法,我就把菠蘿樹帶回來了。是抱著拿的。
「雖說我是男的,卻哭得昏天地暗。那天冷得要命,可是我不能坐計程車。就那個時候第一次意識到當男的沒有意思。稍稍平靜下來,走到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