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1

暮秋,惠理子死了。

一個性情異常的人糾纏不休,殺死了她。那個男人在大街上第一次看到惠理子,就一見傾心,尾隨其後,得知她工作的酒吧是性轉換者開辦的。他寫了一封長信,說美麗絕倫的她竟是男性,使他受到強烈刺激。由此開始整日泡在酒吧。他越是軟纏硬泡,惠理子和酒吧里的其他人越是對他冷淡,一天夜裡,他突然大叫一聲「你們當我是傻瓜」,舉刀刺中惠理子。惠理子身上鮮血直流,她雙手揮起櫃檯上的裝飾性鐵棒,打死了犯人。

「這是正當防衛,沒有罪吧?」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櫻井美影得悉這件事時,已經是入冬之後了。喪事都處理完後,過了很久,雄一才給我打電話。

「那人英勇搏鬥,死啦。」

雄一突如其來地說。這時已是半夜一點。黑暗之中電話鈴聲響起來,我躍身爬起,抓起聽筒,結果聽到這麼一句,完全摸不清頭腦。昏昏沉沉的腦袋裡,朦朦朧朧地浮現出戰爭影片的畫面。

「雄一,什麼?你說什麼?」

我連連問道。沉默片刻之後,雄一說:

「母親……呃,應該叫父親吧,他給人殺死了。」

我不懂。我無法懂。我屏住呼吸,靜靜等待。雄一似乎很不情願地講述,就一點點地開始說惠理子死去的經過。我越發地不能相信,目光獃滯,瞬間覺得話筒離我很遠很遠。

「那是……什麼時候?現在,剛才?」我這樣問。然而我不大清楚我的聲音發自何處,說了什麼。

「……不,老早以前的事了。酒吧里的人一起舉行的葬禮也完了……對不起,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不能告訴你。」

我的心口一陣巨痛,就像是被剜去一塊肉。那麼她已經不在了。現在已經哪裡都不在了。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雄一再次道歉。

電話里什麼也沒有傳遞過來。我的眼前不能浮現出雄一的身影。我全然弄不清楚,是想哭泣,還是狂笑;或是想慢慢吐露心緒,或是請他拋開我不管。

「雄一,我馬上過去吧。過去行嗎?我,要看著你的臉說話。」

我說。

「嗯,我送你回去,你放心。」

雄一答應著,可是那種語氣還是不能完全傳達他的情感。

「那就再見了。」

我說著,放下電話。

——啊,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見到惠理子的?是笑著分別的嗎?我的思緒紛至沓來,猶如閃電。初秋時節,我乾脆退學,做了烹飪專家的助手,隨後立即搬出了田邊家。祖母去世,孤身一人的半年裡,我是和雄一,還有實則是男人的母親惠理子,在田邊家一起生活過來的……搬家的時候,那是最後一次見面嗎?惠理子哭了一陣說,離得不遠,周末過來玩……不對,上個月底,我見到了她。對了,半夜在一家不大的商場,是那個時候。

我睡不著覺,就去買布丁。惠理子和店裡工作的實為男性的女孩子恰好下班,在商場門口喝著紙杯咖啡,吃著五香菜串。我一叫惠理子,她就拉住我的手,哎喲一聲笑著說,我從離開她家之後瘦了不少。她穿著藍色連衣裙。

我買了布丁出來時,惠理子一手端著紙杯,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黑暗中五光十色的大街。我對她開玩笑說,惠理子的表情像男的。惠理子唰地綻開笑臉說,哪裡,咱們的丫頭滿嘴胡說八道,恐怕是思春期開始了。我回了一句,我已經成人了嘛。店裡的女孩子們都笑了起來。然後惠理子笑著告別,叫我到她家去玩。那是最後一次。

我找出旅行用的套裝小牙刷和洗臉巾,花了半天功夫。我幾乎精神崩潰了。抽屜開了關上,關了又開;打開洗手間門,瞧了又瞧;碰倒了花瓶,就擦擦地板,擦好了又碰倒;這樣在房間里團團亂轉,最後發現兩手空空時,我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閉上眼睛告誡自己,要冷靜鎮定。總算把牙刷和洗臉巾裝進包里,煤氣和錄音電話檢查了幾次之後,才搖搖晃晃地走出公寓。

當意識清醒一些時,我已經踏上了去往田邊家的冬夜的路。星空下,我嘩啦嘩啦地擺弄著鑰匙走著,淚水止不住地湧出。這條路,腳下的地,悄無聲息的街道,看起來熱呼呼,歪扭扭。頓時我感到憋悶難忍,苦不堪言。我大口大口地吸入冰冷的空氣,可是感覺只能吸入一絲空氣。冷風吹拂,眼底深處似有一個尖利的東西,在漸漸變得冰冷。平日看來熟悉無奇的街燈、停住的汽車、黑黝黝的天空,變得模糊難認。一切彷彿都相隔一層騰騰熱氣,如同超現實的畫面一樣,奇妙地歪歪斜斜,閃閃爍爍,直朝眼前猛撲過來。我感到自己的熱量從全身迸發出來,不可抑制,帶著嘶嘶的聲音,消失在黑暗之中。

雙親死的時候,我還是孩子。祖父死的時候,我正在戀愛。祖母去世的時候,剩我一人。比起那個時候,現在我更感孤獨。

我從內心深處企盼前進,渴求生存。明天一定來臨,後天必定來到舊復一日,周而復始,在此期間下一周也當然會來。我從未想到時間竟然如此麻煩難挨。這定然是自己終日生活在黯然悲切的情緒之故,我從心裡厭惡這種生活。心中暴風驟雨,夜路恬淡寧謐,我在路面行走的倒影顯得悲涼沉鬱。

我想,儘快與這一切了斷,只要見到雄一,聽雄一詳細講述便可了結。不過這又能如何,於事無補。這恰似黑夜之中冷雨初歇,毫無希望可言,是一條小暗流匯入了更為冥冥無底的絕望之流。

我心神恍惚地按了田邊家的門鈴。我鬼使神差地竟然沒乘電梯,沿著樓梯爬到了十層,累得呼呼喘著粗氣。

我聽見雄一朝門口走來的腳步聲,是那麼熟悉親切。我住在這裡的時候,常常忘帶鑰匙出來,半夜裡不知按響過多少次門鈴。每一次總是雄一起身,響起解開門鏈的聲音。

門開了,露出了雄一略為瘦削下來的臉,叫了一聲:

「嗨。」

「好久沒見。」

我寒暄道,按捺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對此甚感高興。見到雄一,我的內心深處由衷欣悅。

「可以進去吧?」

我對木頭木腦的雄一說。雄一猛然清醒,慘淡無力地微笑。

「嗯,那還用說……我以為你會很惱火,所以有點感到意外。對不起,請進吧。」

「我呀,」我說,「不會因為這種事氣惱的。你明明知道的。」

雄一「嗯」了一聲,有些勉強地堆出平日常見的笑容。我也回了一個微笑,就脫了鞋走進來。

不久之前住過這所房子,雖然開始有些莫名其妙地坐立不安,不過馬上就習慣了這裡的氣息,心中湧出特有的親切感。我深陷進沙發里,正當思忖之時,雄一拿來了咖啡。

「我,有一種好久沒來這裡的感覺呢。」

我說。

「是哩,你正忙嘛。工作怎麼樣?有趣嗎?」

雄一慢條斯理地問。

「嗯,現在什麼都有趣,連剝番薯皮都覺得好玩。正是滿有興趣的時候。」

我面帶微笑地說。

雄一放下杯子,突然談起正題。

「今天晚上,腦袋才變得正常。我捉摸著必須告訴你了,現在立即。所以就打了電話。」

我擺出傾聽的坐姿,身體向前探出,眼睛盯著雄一。雄一開始講起來。

「葬禮期間,我搞不清東西南北,腦袋裡一片空白,眼前是一團漆黑。那個人是我唯一一個共同生活的人,是母親,是父親。從我懂事時起,一直是這樣,所以比我想像的還要驚慌。該乾的事一大堆,可是整天暈頭暈腦,躺著沒事。嗨,那個人的死,跟他人一樣死得不尋常,不管怎麼說是刑事案件,犯人的妻子、孩子來來往往,酒吧里的女孩子們也亂做一團;我不能像長子那樣出面處理,事情也就沒個完。不過美影你一直還是在我心裡,真的呀,從來沒忘記過。可是我怎麼也打不了電話。一告訴你,全都成了事實,我害怕。曾是父親的母親那樣死了之後,我怕自己真的就孤零零的了。儘管如此,那個人對你來說,也是很親很親的人。可我沒有通知你,現在想來,一定是瘋了。」雄一凝望著手裡的杯子,自言自語似地說著。

我看著他一蹶不振的樣子。

「在我們的身邊,」我冒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總是沒完沒了的死亡。我的雙親、祖父、祖母,生你的母親,還有那惠理子,真是不得了。宇宙之大,卻沒有我們這樣的兩個人。假如我們恰好是偶然,也實在不同尋常啊……死啊,死啊!」

「嗯。」雄一笑了。「我們兩個人要是生活在想死的人身邊,就可以做死亡買賣了。雖說這種買賣太消極了。」

雄一那笑容凄涼而又明凈,猶如散逝的光。夜越來越深。他回頭眺望窗外夜景,窗外光亮點點,閃閃爍爍。從高處俯視,大街被光點鑲嵌著光邊,長長的車流匯成光河,在夜色中流淌。

「到底是變成孤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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