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馬上抽空回來一下。你要是願意的話,先看看家裡。我給你當嚮導吧。你從哪兒判斷?」
「判斷什麼?」
我坐在柔軟的沙發上。
「房間的情調,主人的情趣啦。人們常說,看洗手間,就一目了然了。」他淡淡地笑笑,說話穩重斯文。
「廚房。」
我說。
「喏,就這兒。隨便你看。」
我繞到正在倒茶的雄一身後,認真打量著廚房。
在地板上鋪著感覺舒適的擦鞋墊。雄一穿著質地很好的拖鞋。最小限度常用的必備廚房用具,整整齊齊地擺掛著。和我家一樣,其中也有銀色平底炒鍋、德國產的削皮刀。祖母愛發脾氣,但只要削皮時順手,她就很高興。
在小熒光燈的照射下,餐具靜待出籠,玻璃杯潔凈閃亮。乍看凌亂無序,但凈是精品。還有特別的用具:做蓋澆飯的碗、做奶汁烤飯的碟子、特大的盤子、帶蓋子的大啤酒杯子,也都十分精美。雄一叫我隨便看,所以我連那台不大的冰箱也打開看了,裡面擺得井然有序,沒有存而不用的東西。我不住點頭讚許,真是不錯的廚房,我一眼就對這個廚房發生了深厚的珍愛之情。
我回到沙發坐下,熱茶已經端了上來。
在這個初次登門的房間里,與至今為止幾乎未曾見過的人相對而坐,油然湧出一股天涯淪落的孤獨感。
窗外雨中夜景漸漸淹沒於黑暗之中。大玻璃窗上映著我的身影,我與身影中的自己對望著。
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與我血緣相近的人,無論我去向何方,去做何事,全無束縛,這是何等暢快淋漓。
世界竟是如此浩渺無垠,黑夜竟是如此深邃無底,歡樂與寂寞竟是如此漫無邊際,直到最近我才切膚體驗到。我想,在此之前,我是閉著一隻眼睛,看到這個世界而已。
「為什麼把我叫來呢?」
我問雄一。「我覺得你有些難處。」他親切地眯著眼睛說,「你的祖母對我非常疼愛,你也看到了,家裡有很多空著的地方。你得搬出那裡了吧,是嗎?」「是啊,現在虧得房東好意,還拖著。」
「所以你儘管在這兒住著。」
雄一說著,似乎這樣是理所當然。
他的態度既不過於熱情,又不十分冷淡,這令現在的我倍感溫暖。不知為何,一股誘我哭泣的感覺沁入我的心底。
這時一個漂亮標緻的美人咔地一聲打開門,喘著粗氣闖了進來。
我驚異地瞪圓了眼睛。她的年齡比我大不少。但她長得實在很美。從她平時不多見的服飾和濃艷的化妝,我馬上就猜到她從事夜間工作。
「這是櫻井美影小姐。」
雄一把我介紹給她。
她呼哧呼哧地喘氣,用微略沙啞的聲音說:
「多多關照。」她笑了笑,「我是雄一的母親,叫惠理子。」
她就是雄一的母親?我大吃一驚,雙目盯著她。飄灑柔美的披肩發,深凝有神的狹長雙眸,線條嬌媚的嘴唇,挺拔高直的鼻樑,渾身充溢生命的鮮嫩光澤,使人覺得她超越於現實世界。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我露骨地。直愣愣地看著她。
「請多關照。」
愣了半天,我好不容易才回了一個微笑。
「明天起就拜託了。」她對我親切地說,隨後沖著雄一急忙說:「對不起,實在抽不開身。我是借口上洗手間跑出來的、要是早上就有時間了。讓美影小姐住下吧。」她的紅裙子一甩就向門口跑去。
「那我用車送你吧。」
雄一說。
「對不起,為了我。」
我道歉地說。
「哪裡,沒想到店裡人那麼多。是我對不起你。那就早上見。」
她抬起高跟鞋跑去了。
「你先看看電視,等一會兒。」雄一說著隨後跟出去。孤零零地剩下我一人。
如果仔細端詳,從與年齡相應的皺紋,不夠整齊的牙齒,還確實給人以普通人的感覺。儘管如此她仍然美艷超群,真想再睹她的風韻。一束溫馨的光線從心底里悄然閃爍,猶如一幅殘留的畫卷。我覺得這就是所謂的魅力。正如海倫初次得知水為何物一樣,語言幻化出形象,活生生地顯現於眼前。這不是誇張,這次見面的確是令人如此驚奇。
雄一嘩啦嘩啦地弄著車鑰匙回來了。
「只能抽出十分鐘功夫,還不如打個電話過來。」
他在水泥地上擦著鞋子說。
我仍是坐在沙發上。
「嗯。」
「美影,給母親迷住了?」
「嗯,太美了呀。」
我老老實實地說。「不過,」雄一笑著走進房間,坐在我跟前的地板上,「她整形過的」
「噢。」我裝出平靜的模樣說。「怪不得你們的臉長得一點也不像。」
「而且,你知道嗎?」雄一好不滑稽地繼續說。「她是男的呀。」
這下我再也不能故作鎮靜了。我目瞪口呆,只能盯著他,一直等他說出這是開玩笑。那纖細手指,言談舉止,體態身形,竟會是男的?我的面前浮現出她那美麗的身影,屏住呼吸等著他說出那句話。可是雄一隻是露出笑眯眯的表情。
「可是,」我開口了,「你叫的不是母親……母親嗎?」
「實際上要是你,難道會叫父親?」
他冷靜地說。的確如此,這是十分合理的答案。
「惠理子,就是這名字?」
「不。原來好像叫雄司。」
我眼前彷彿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恢複聽講的姿態,才又問道:
「那麼,生你的是誰呢?」
「過去,她是男的。」他說,「很年輕的時候,她結過婚,和他結婚的女人就是生我的母親了。」
「什麼樣……的人呢?」
我想像不出,就問雄一。
「我也記不得了。我小的時候,她就死了。不過有照片,看嗎?」
「嗯。」
我點點頭。他坐著拉過自己的書包,從錢夾中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了我。那是一個面容難以言狀的人,短頭髮,小鼻子,小眼睛,看不出年齡多大,給人以莫名其妙的印象。我沉默無言。
「樣子很怪吧?」
雄一問。我困惑地笑笑。
「剛才你見過的惠理子,小時候因為什麼事情,被這照片上人的母親家領養了,這樣就和我母親一起長大。她還是男人的時候,長得一表人才,不少女孩都喜歡他。可是不知為什麼,把臉弄成這個樣子。」他微笑著望著照片,「他著魔似地迷上了長得奇怪的母親,還不顧那家的養育之恩,和母親私奔了呢。」
我點了點頭。
「在母親去世之後,惠理子放棄了工作,抱著還小的我,思考著怎麼辦,最後他決心變成一個女的。因為他再也不愛任何人了。在變成女人之前,他整日沉默寡言。他不喜歡半途而廢,就從臉開始全都做了手術,用剩的錢開了一間那種酒吧,把我養大了。這也算得上是家庭主婦了吧?」
他笑著。
「啊,很不平常的遭遇呀。」
「我嘆道。
「他說人還是得生存下去。」
不知是可以相信,還是有所隱瞞,越聽這家人的事情,就越是糊塗。
可是我相信廚房,何況完全相異的母子有著相同之處:面龐綻開笑容時,都像菩薩一般熠熠生輝。我十分喜愛他們的笑容。
「明天早晨我不在,這裡的東西你隨便用就是。」
面帶睡意的雄一抱著毛毯和睡衣,告訴我淋浴的用法和毛巾的位置。
聽了雄一非同尋常的身世之後,我不知如何思考。和雄一看著錄像帶,聊著花店見聞和祖母的軼事。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半夜一點了。這沙發很舒服,又深又軟又大,一坐下去,就不想再站起來。
「你母親,」我說,「在傢具店裡一坐上這沙發,就非想要這沙發不可,所以買下來的吧?」
「你猜對了。」他說,「她那個人全憑心血來潮。她也有實現想法的能力,真是很了不起。」
「是啊。」
我也首肯地說。
「這沙發就是你的了,是你的床啊。」他說,「派上用處,真是不錯。」
「我,」我小心翼翼地問,「當真可以在這裡睡覺?」
「嗯。」
他說得很乾脆。
「……那太謝謝了。」
我說。
他把屋內大略介紹之後,道了一聲晚安,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我也困了。
我用別人家的淋浴洗著,熱騰騰的熱水消解了多少天來的疲勞。同時我在想,自己是在幹什麼呢?
換上借的睡衣,來到靜悄悄的房間里。我光著腳,吧嗒吧嗒地再一次去看了廚房。實在是一個令人留連忘返的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