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樁 奧吉厄斯牛圈

(譯註:奧吉厄斯牛圈:希臘神話中厄利斯的國王奧吉厄斯養了三千頭牛,牛圈有三十年未打掃。赫爾克里在牛圈兩邊挖了兩條溝,讓阿爾甫斯河和佩紐斯河從一邊流進,從另一邊流出,一日之內把牛圈沖洗乾淨了。這是赫爾克里的第五樁豐功偉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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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況真是非常微妙,波洛先生。」

赫爾克里·波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差點兒回答:「情況總是這樣的。」

可是他卻鎮靜自若地讓臉上現出那種類似對病人極其關心體貼的審慎表情。

喬治·康威爵士吃力地說下去,話語從口中流暢地道出來——政府極其微妙的處境啦——公眾利益啦——黨內團結啦——有必要組成聯合陣線啦——傳媒力量啦——國家福利啦……

聽上去都很不錯——卻什麼也沒說明。赫爾克里·波洛真想打呵欠,可出於禮貌又不便打,從而感到下巴難受。有時他在閱讀議會辯論文件時也有這種感覺。但是在那種場合,他倒沒必要剋制呵欠。

他打起精神耐心忍受這種折磨。與此同時,他對喬治·康威爵士也深表同情。那人明明想告訴他一點事——卻又明明不會簡單明了地講出來。就他來說,話語變成了遮掩事實的手段,而不是把它們暴露出來。他善於辭令——也就是說擅長講些悅耳動聽而毫無意義的大話。

可憐的喬治爵士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滿臉漲得通紅。他朝坐在桌子首席的一個人無可奈何地瞥一眼,那人立刻做出反應。

愛德華·費里埃說:「好吧,喬治,讓我來講給他聽。」

赫爾克里把目光從那位內政大臣轉移到那位首相身上。他對愛德華·費里埃頗有好感——那是由一位八十二歲老人嘴中偶然道出的一句話而引起的。弗格斯·麥克勞德教授曾經為了協助警方給一名殺人犯定罪而解決了一項化驗難題,一時接觸了政治。德高望重的愛德華·費里埃受命組閣。就政治家標準來說,他是個年輕人——還不到五十歲。麥克勞德教授曾經說過:「費里埃一度是我的學生。他是個老實可靠的人。」

僅此而已,可是這對赫爾克里·波洛來說卻意味深長。麥克勞德如果說一個人老實可靠,那就是對品格的褒獎;相比之下,大眾或報刊卻根本沒有熱情地把這當回事。

不過這也確實跟大眾的評價相符。大家認為愛德華·費里埃老實可靠——僅此而已——不怎麼聰明,不偉大,不是個特別優秀的演說家,也不是個學識豐富的人——一個娶了約翰·漢麥特的女兒的人——他曾經是約翰·漢麥特的得力助手,可以受託把這個國家的政府按照約翰·漢麥特的傳統繼續管理下去。

原因是約翰·漢麥特深受英國民眾和媒體的愛戴。他代表英國人珍視的各種優良品質。民眾談到他時常說:「大家確實覺得漢麥特誠實可靠。」傳聞他家庭生活簡樸,喜愛種植花草。跟鮑德溫(譯註:英國政治家,曾任三屆英國首相)的煙斗和張伯倫(譯註:英國政治家,1937-1940年間任英國首相)的雨傘相提並論的是約翰·漢麥特的雨衣。他總是隨身攜帶著它——一件穿得不能再舊的雨衣。這已成為一個標誌——代表了英國氣候,英國人謹慎的預感和他們珍惜舊物的感情。另外,約翰·漢麥特是一個以虛張聲勢的英國方式而成名的演說家。他從容不迫而真切地發表演講,其中包容了那些深入英國人心的簡單而感情用事的陳詞濫調。外國人有時批評他那些講話既虛偽而又帶有叫人受不了的高貴因素。約翰·漢麥特本人倒一點也不在乎高貴不高貴——而是以英國公認的那種光明正大而不以為然的方式處世。再說,漢麥特的外表也招人喜歡,高個子,體面,臉色悅目,一雙非常明亮的藍眼睛。他的母親是丹麥人,他本人曾任海軍大臣多年,為此得到了一個「老海盜」的綽號。他的身體日漸虛弱,最後迫使他放棄執政,這倒引起了普遍的、深深的不安。誰來接替他呢?那位聰明智慧的查爾斯·德拉費爾德勛爵嗎(太聰慧了——英國不需要聰慧)?埃溫·惠特勒嗎(聰明——可是也許有點不夠審慎)?約翰·波特嗎(那種會把自己幻想成為獨裁者的人——而我們這個國家可不要什麼獨裁者,多謝您啦)?因此沉默寡言的愛德華·費里埃就職後,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費里埃還可以。他是那位老前輩親手栽培起來的,還娶了老頭子的女兒。按照英國的老話,費里埃會「應付下去的」。

赫爾克里·波洛仔細察看這位面色黝黑、聲音悅耳、文靜的人:他瘦弱,一頭深色頭髮,臉上一副倦怠的樣兒。

愛德華·費里埃正在說:「波洛先生,您也許看過一份名叫《透視新聞》的周報吧?」

「我只隨意瀏覽過。」波洛面色微紅地承認道。

那位首相說:「那您多少知道一點它的內容了。刊登的多半是些近乎誹謗的事件和暗示聳人聽聞的秘聞快照。其中有些是真實的,有些是無害的,可都是用一種辛辣諷刺的手法端出來的。偶爾——」

他停頓一下,改變一點聲調接著說:

「偶爾還變本加厲。」

赫爾克里沒吭聲。費里埃繼續說:

「最近兩個星期那個刊物一直在暗示就要揭露『最高層政界的一樁特大丑聞』,『對貪污腐敗和營私舞弊的驚人揭露』。」

赫爾克里·波洛聳聳肩說:

「只是一種慣用的把戲罷了。等真揭發出來時,一般都叫渴望知情的讀者大失所望。」

費里埃冷冰冰地說:「這次可不會讓他們失望。」

赫爾克里·波洛問道:「這麼說,您已經知道他們要揭露什麼了?」

「大部分都相當準確。」

愛德華·費里埃停頓片刻,然後講起來。他有條有理地仔細說出這事的大致情況。

這不是一件給人以啟迪的事。譴責恬不知恥的詐騙啦,投機股市啦,濫用黨內大筆資金啦。這些指控是針對前任首相約翰·漢麥特的。他們要揭露他是一個不誠實的流氓,一個騙取信任的大騙子,他利用職權為自己聚斂了大量私人財富。

首相輕聲的話音最後止住了,內政大臣哼了一聲,脫口而出:

「太可怕了——可惡之極!佩瑞那個傢伙老愛編輯這些勞什子,該斃了他!」

赫爾克里·波洛說:「這些所謂的揭發材料是要在《透視新聞》周報上發表嗎?」

「是的。」

「你們打算對這種做法採取什麼步驟呢?」

費里埃慢慢說道:「這構成一種對約翰·漢麥特的個人攻擊。他有權控告這家周刊誹謗。」

「他打算這樣做嗎?」

「不打算。」

「為什麼不呢?」

費里埃說:「這可能正是《透視新聞》周報求之不得的事。對他們來說,這種宣傳效益將會是巨大的。他們的辯護會是些花言巧語,那些受到抱怨的言論會是真實的。這整個事件就會在引人注目之下暴露無遺。」

「可是事情如果進展得對他們不利,那他們就會遭受慘重的損失啦。」

費里埃慢慢說:「案情可能不會對他們不利。」

「為什麼?」

喬治爵士一本正經地說:「我真的認為——」

愛德華·費里埃卻已經在說:「因為他們打算刊登的都是——事實。」

喬治·康威爵士哼了一聲,對這種違反議會慣例的坦率十分惱火。他喊道:

「愛德華,親愛的夥計。我們當然——不承認。」

愛德華·費里埃倦怠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他說:「遺憾的是,有時候得道出真情實話。這就是一次。」

喬治爵士大聲說:「波洛先生,您明白這一切都得保密。一句話也不能——」

費里埃打斷他的話,說道:「波洛先生明白這一點。」他又慢慢往下說:「波洛先生可能不理解的倒是:人民黨的前途危在旦夕。波洛先生,約翰·漢麥特代表人民黨。他在英國人民面前象徵著它的主張——象徵著正派和誠實。從來也沒人認為我們卓越非凡。我們把事情也弄糟過,也犯過錯誤,但是我們代表了那種儘力做好工作的傳統——我們也代表基本的誠實。我們的災難是——那個作為我們首腦的人,那個人民當中的誠實人,傑出人物——結果竟是個當代最壞的騙子。」

喬治爵士又哼了一聲。

波洛說:「您過去對這一切什麼都不知道嗎?」

那張顯得倦怠的臉上又閃出一絲苦笑,費里埃說:「您可能不相信我,波洛先生,我跟所有別的人一樣完全受騙了。我從來不能理解我妻子對她父親的那種古怪的態度:她對她父親的所作所為一向持保留態度。我現在才明白過來了:她了解她父親的本性。」

他停頓一下,又說:

「真情實況一開始泄漏出來,我真嚇壞了,難以置信。我們堅持讓我岳父馬上以健康不佳為理由辭職,我們還開始著手——清理這團烏七八糟的事,該這麼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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