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樁 阿卡狄亞牝鹿

(譯註:阿卡狄亞牝鹿:希臘神話中一隻生活在阿卡狄亞一座小山上的金角銅蹄的牝鹿。赫爾克里用了整整一年時間追趕這隻鹿,最後在拉冬河岸用箭射傷了它的一隻角把它生擒。這是赫爾克里做的第三樁大事。)

1

赫爾克里·波洛使勁跺著雙腳想暖和一下。他沖著手掌直哈氣。雪花在他的唇髭梢溶化,滴下水珠。

有人敲門,隨即進來一名女僕。她是個喘氣粗而體格壯實的鄉下姑娘。她張大兩眼挺驚訝地望著赫爾克里·波洛,明顯表達了她這輩子還從沒見過一位像他這樣的旅客呢。

她問道:「是您打鈴嗎?」

「對,請給我生上壁爐,好嗎?」

她走出去,很快就拿來報紙和木柴。她跪在那個維多利亞式的壁爐前生起火來。

赫爾克里·波洛還在跺著雙腳,甩動兩隻胳臂,朝凍僵的手指哈氣。

他心情不太愉快,因為他那輛汽車——一輛豪華昂貴的「麥薩羅·格拉茲」牌汽車——並沒像他期望的所有部件都完美的轎車那樣順利運行。他的司機,一位享受著相當不錯的工資待遇的小夥子,沒能把它修好。那輛車在一條離任何地方都有一英里半遠的岔路上拋錨了,同時天又下起大雪。赫爾克里·波洛穿著他常穿的那雙時髦的漆皮鞋不得不步行一英里半路來到河邊這個哈特利·迪思鎮——這個小鎮雖然夏季呈現活躍景象,冬季卻完全死氣沉沉。黑天鵝旅店對一位顧客的來臨彷彿也略顯驚訝似的。店老闆一直近乎好意地指出當地汽車修理站可以租給老爺一輛車繼續趕路。

赫爾克里·波洛拒絕了這個建議。他那種拉丁人節儉成性的習慣給觸犯了。租一輛車?他已經有了一輛汽車——一輛大轎車——一輛豪華車。他除了乘那輛車之外,決不乘別的車繼續趕路回城。總之,即使汽車很快就給修理好,他也不想在這大雪天趕路,而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走。他要個房間,要求把爐火生好,並訂下晚餐。店老闆嘆口氣,領他進入一個房間,喚女僕生上爐火,然後便告退,去跟老婆商量準備晚餐的事。

一小時過後,波洛把兩條腿舒服地伸在壁爐前,厚道地琢磨剛吃過的那頓晚餐。是的,牛排老得咬不動,還儘是筋;芥藍菜粗而灰白,水漬漬的;馬鈴薯心兒硬得像石子。隨後上的煮蘋果和牛奶凍也不值得一提;乳酪硬邦邦,餅乾軟綿綿。儘管如此,赫爾克里·波洛還是愉快地望著跳動的火苗,慢慢呷著那杯可以委婉地稱之為咖啡的泥湯,心想吃飽了喝足了總比餓著強,而且方才穿著那雙漆皮皮鞋跋涉在那些被雪封住的窄路上,眼下則坐在壁爐前烤火——簡直如同進了天堂!

有人敲門,接著那名女僕又進來了。

「對不起,先生,有一位汽車修理站的年輕師傅來這兒想見見您。」

赫爾克里·波洛和藹地說:「那就讓他上樓來吧。」

姑娘格格笑著退了出去。波洛寬厚地心想這個女僕想必會向朋友描述他的長相和遭遇,這無疑在今後好多冬天裡會成為一樁提供樂趣的事兒吧。

又有人敲門——敲得跟先前那次不一樣——波洛喊道:「進來。」

他抬頭稱許地望著那個進來站在那兒十分不自在的小夥子,後者兩手擰著自己的便帽。

波洛心想面前這位可真是他所見到過的最英俊的、外表長得像希臘神祗那樣樸實的小夥子了。

小夥子用沙啞的低嗓音說:「先生,您那輛轎車我們已經拉過來了。我們已經找到了毛病,得用一個小時左右才能修好。」

波洛問道:「出了什麼毛病啊?」

小夥子熱情地說出一連串技術名詞。波洛輕輕點著頭,可是並沒仔細聽。他這當口最欣賞的則是小夥子那個完美的體形。他考慮到人世間到處凈是些假門假事的鼠輩,心裡讚許地想道:「嗯,這小夥子倒是個希臘神祗——一個阿卡狄亞(譯註:古希臘一山區,在今伯羅奔尼撒半島中部,以其居民過田園牧歌式淳樸生活著稱。今作世外桃源之意解)的年輕牧羊人。」

小夥子驀地頓住。赫爾克里·波洛擠了擠眉毛。他方才最初的反應一直是審美方面的,其次才是心理方面的。他好奇地眯起兩眼,抬頭望望。

「我明白。對,我明白。」他頓了頓,又說,「你剛才講的情況我那位司機已經跟我說過了。」

他發現小夥子臉紅了,手指神經質地抓緊便帽。

小夥子結結巴巴地說:「是——是的——先生,我知道。」

赫爾克里·波洛平和地接著說:「可你還是想親自來跟我說一說,對不對?」

「嗯——對,先生,我想最好還是親自來一趟。」

波洛說:「那你可太周到了。謝謝你。」

末一句話音里頗有打發他走的意思,可他又不希望那小夥子立刻走掉。這他倒想對了:小夥子沒動窩兒。

小夥子痙攣地晃動手指,揉弄著那頂花呢便帽,用更低而困窘的聲調說:

「嗯——容我問一聲,先生——您真是那名偵探先生——那位赫爾克里·波洛先生嗎?」他小心翼翼地道出這個姓名。

波洛說:「說對了。」

小夥子臉上又一陣緋紅,說道:「我在報紙上看到過一篇介紹您的文章。」

「是嗎?」

這當兒,小夥子已經滿面通紅,兩眼閃現出痛苦的表情——一種痛苦和乞求的神情。

赫爾克里·波洛主動助他一把,輕聲問道:

「怎麼了?有什麼事要問我嗎?」

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

「我擔心您會認為我太冒失,先生。不過,您碰巧來到這裡——嗯,我絕不能錯過這個好機會。我看過不少談到您和您做過的那些聰明事兒的報道。反正,我想不如就向您請教請教吧。不妨問問看,您不會見怪吧?」

赫爾克里·波洛搖搖頭,說:「有什麼事要我幫助你嗎?」

他點點頭,用沙啞而困窘的聲調說:「是——是有關一位年輕姑娘的事。您——您能不能為我找到她?」

「找到她,這麼說,她失蹤了?」

「是的,先生。」

赫爾克里在圈椅里坐直身子,敏銳地說:

「我倒也許可以幫助你。可是你該找的人是警察啊。這是他們的職責,他們可比我更有辦法。」

小夥子活動一下兩條腿,局促不安地說:

「我不能那麼干,先生。根本不是報警那類事。可以這麼說,整個事情顯得挺邪門兒。」

赫爾克里·波洛注視他片刻,然後指著一把椅子:

「那就坐下來談談吧——你叫什麼名字?」

「威廉遜,先生。泰德·威廉遜。」

「坐下吧,泰德。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謝謝您,先生。」他把椅子往前挪一挪,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邊兒上,兩眼還流露著可憐巴巴的乞求神情。

赫爾克里·波洛輕聲道:「說吧。」

泰德·威廉遜深吸一口氣。

「嗯,您看,先生,是這麼一回事。我只見過她一次。我並不知道她的真名實姓,對她的身世也不大了解,還有我寄給她的信也給退回來了。」

「從頭說起吧,」赫爾克里·波洛說,「別著急。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訴我。」

「行,先生。您也許知道草坪別墅吧,先生,就是橋那頭河邊上那幢大房子?」

「我啥也不知道。」

「那是喬治·桑德菲爾德爵士的產業。夏季他常在那兒度周末,設宴開舞會——通常都帶來一幫尋歡作樂的朋友,女演員什麼的。嗯,今年六月里——他家裡那台收音機出了毛病,叫我去修理。」

波洛點點頭。

「我就去了。那位老爺帶著客人到河邊遊逛去了,廚師出門了,男僕也跟著去服侍野餐,準備茶酒飲料什麼的。那幢房子里只有那個姑娘——她是一位女客人的侍女。她讓我進去,帶我到放收音機的地方;我在修理的時候,她一直呆在旁邊。我們就聊了起來……她叫妮塔,她是這麼告訴我的,是一個來那裡作客的俄羅斯舞蹈演員的侍女。」

「她本人是哪國人,英國人嗎?」

「不是,先生。我想她像是法國人,口音有點怪,不過英語講得還不賴。她——她挺友好。過了一會兒,我問她那天晚上能不能出來一塊兒去看場電影,可她說她的女主人要她伺候,出不來。不過後來她又說下午倒是可以出來一下,因為那些老爺太太要到傍晚才回來。總而言之,那天下午我沒請假就出來了(為這事差點兒給解僱),我們倆就沿著河邊散步。」

他停了下來,嘴角上掛著一絲笑容,眼神朦朦朧朧。

波洛輕聲問道:「她很漂亮吧,對不?」

「她簡直可以說是您所見過的最美的人。頭髮金光閃亮——兩邊飄起來就像金色翅膀——她還有一種蹦蹦跳跳走道兒的輕快姿態。我——我——嗯——我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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