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這個婚禮之舞延續了很長時間。音樂停了兩三次,吹奏師們放下了他們的樂器,鋼琴師從座位上站起,第一小提琴手拒絕地搖搖頭。但每次,最後一批神魂顛倒的舞者都懇求他們再演奏一遍,於是樂隊的余火又被點燃,只好再演奏一次,節奏越來越快,音樂越來越狂。忽然一我們剛貪婪地跳完最後一個舞,喘著粗氣,互相接著站在那裡——琴蓋好地一聲合上了,我們和吹奏師、提琴手一樣疲乏地垂下雙臂,笛子演奏者眯起眼睛把笛子收進盒子。門開了,一股冷風湧進舞廳,傳者拿著大衣走了進來,酒吧堂館熄了燈。大家一個個都像幽靈似地、令人害怕地四處逃散,剛才還容光煥發的舞者打著冷戰趕緊穿上大衣,把衣領高高翻起。赫爾米娜站在那裡,臉色蒼白,但微微含笑。她慢慢抬起手臂,把頭髮往後掠,她的胳肢窩在晨靄中閃光,從那裡到穿著衣服的胸脯看得見淡淡的、無限柔和的身影,我覺得那短短的、起伏的線條像她的微笑一樣,包容了她的全部嫵媚,包容了地優美身段的全部魅力。

我們站在那裡,互相凝視著,廳里的人都走光了,全樓的人都走光了。我聽見下面什麼地方一扇門砰地一聲碰上,玻璃框都被打碎了,一陣吃吃的笑聲漸漸遠去,接著響起汽車發動機的急促的雜訊。遠遠的不知什麼地方響起一陣笑聲,聽上去非常爽朗快活,同時又很可怕、很陌生,彷彿是由晶體和冰組成似的,明亮閃光,而又冰冷無情。我似乎熟悉這奇特的笑聲,可是我卻聽不出它是從哪裡傳過來的。

我們兩人站在那裡,互相瞅著。有一瞬間,我清醒了過來,感到無比的疲乏從背後向我襲來,感到汗濕的衣服粘乎乎地粘在身上,很不舒服,看見從皺摺的汗濕的袖口裡露出一雙血紅

的、血管暴起的手。但這種感覺瞬即消逝,赫爾米娜的一瞥就把它抹去了。我自己的靈魂彷彿從她的眼睛中瞧著我,在她的目光下,一切現實都崩塌了,我在感官上對她的追求的現實也崩塌了。我們像著了魔似地互相瞅著,我那可憐的小小的靈魂瞅著我。

「你準備好了嗎?」赫爾米娜問道,她的笑容消失了,她胸脯上的影子也消失了。那陌生的笑聲在陌生的房間里顯得既響又遠。

我點點頭。噢,是的,我準備好了。

這時,門口出現了音樂家帕勃羅,他瞧著我們,那雙快活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的眼睛本是動物的眼睛,動物的眼睛總是嚴肅的,而他的眼睛總是笑眯眯的,這又使得他的眼睛變成了人的眼睛。他非常友好地示意讓我們過去。他穿著一件彩色綢便服,紅色的大翻領,襯衣領子已經變軟,領子上他那張疲乏蒼白的臉顯得十分調零敗落,但是他那雙閃閃發光的黑眼睛抹去了這層陰影。這雙眼睛也抹掉了現實,也發出一種魔力。

我們向他走過去。在門口他輕聲對我說:「哈里兄弟,我邀請你參加一次小小的娛樂活動。瘋子才能入場,入場就要失去理智。您願意去嗎?」我點了點頭。

我的老兄!他輕輕地小心地挽住我們的手臂,右邊挽住赫爾米娜,左邊挽住我,帶我們走下一道樓梯,走進一間小小的圓形屋子,天花板上亮著淡藍色的光,房子里幾乎空空的,只有一張小圓桌,三把圈手椅。我們在椅子上坐下。

我們在哪兒?我在睡覺?我在家裡?我坐在一輛汽車裡賓士?不對,我坐在一閃亮著藍色燈光、空氣稀薄的圓形房間里,坐在一層已經漏洞百出的現實里。赫爾米娜臉色為什麼那樣蒼白?帕勃羅為什麼喋喋不休?也許正是我在讓他說話,正是我通過他的嘴巴在說話?難道從他的黑眼睛裡看著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靈魂,從赫爾米娜的灰色眼睛裡看著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靈魂,那頹喪膽怯的小鳥?

我們的朋友帕勃羅有點像舉行什麼儀式似地非常友好地看著我們,並在滔滔不絕地講著什麼。我以前從未聽他連貫地說過話,他對討論和咬文嚼字不感興趣,我幾乎不曾相信他有思想。現在,他卻用他優美的、溫柔的嗓音侃侃而談,非常流利,措詞恰到好處。

「朋友們,我邀請你們參加一次娛樂活動,這是哈里夢寐以求的宿願。當然,時間是晚了一點,也許我們大家都有點累了。因此,我們先在這裡稍事休息,喝點東西。」

他從壁龕里拿出三個林子、一個形狀可笑的小瓶和一個帶有異國風味的彩色小木盒。他斟滿了三個杯子,從木盒裡拿出三支又長又細的黃色香煙,從綢上衣口袋裡掏出打火機,給我們點火。我們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抽著煙,香煙冒出的煙霧很濃,像香火的煙。我們慢慢地小口小口喝著酸甜的液體,那味道很陌生,從未嘗過,使人感到極度興奮,非常欣喜,使人覺得像是充了氣,失去重力飄飄然起來。我們就這樣坐著,一邊休息一邊抽煙,吸飲那液體,漸漸覺得輕鬆快活起來。同時,帕勃羅用那溫柔的聲音低沉地說道:

「親愛的哈里,今天我能稍為款待您感到很高興。您常常覺得您已厭煩您的生活,您竭力想離開這裡,對不對?您渴望離開這個時代,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這個現實,到另一個更適合您的現實中去,到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中去。您完全可以這樣做,親愛的朋友,我邀請您這樣做。您當然知道,這個世界隱藏在哪裡,您尋找的世界就是您自己的靈魂世界。您渴望的另一個現實只存在於您自己的內心。您自己身上不存在的東西,我無法給您,我只能開啟您的靈魂的畫廳。除了機會、推動力和鑰匙,我什麼也不能給您。我只能顯現您自己的世界,僅此而已。」

他又把手伸進他那件彩色綢衫的口袋,掏出一面圓形小鏡。

「您看,以前您看見的自己是這樣的。」

他把鏡子舉到我眼前,我忽然想起一首童謠:「鏡子啊,手中的小鏡子」。我看見一幅可怖的、在自身之內活動的、在自身之內激烈地翻騰騷動的圖畫,畫面有點模糊,有點交錯重疊。我看見了我自己——一哈里·哈勒爾,在哈里的內部又看見了荒原狼,一隻怯懦的、健美的、又迷惑害怕地看著我的狼,它的眼睛射出光芒,時而兇惡,時而憂傷,這隻狼的形象通過不停的動作流進哈里的體內,如同一條支流注入大河時,被另一種顏色攪動摻雜一樣,他們互相鬥爭著,一個咬一個,充滿痛苦,充滿不可解脫的渴望,渴望成型。流動的、未成型的狼用那雙優美怯懦的眼睛憂傷地看著我。

「您看見的自己就是這樣的,」帕勃羅又輕聲細氣地說了一遍,把鏡子放回口袋。我感激地閉上眼睛。呷著那酒。

「我們休息過了,」帕勃羅說,「我們喝了點東西,也聊了一會兒。你們不再覺得疲乏的話,我現在就帶你們去看我的萬花筒,讓你們看看我的小劇院。你們同意嗎?」

我們站起身,帕勃羅微笑著在前頭引路,他打開一扇門,拉開一塊幕布。於是,我們發現我們站在一個劇院的馬蹄鐵形的走廊里,正好在走廊的中央,拱形走廊向兩進展開,順著走廊有不計其數的狹窄的包廂門。

「這是我們的劇院,「帕勃羅解釋道,「娛樂劇院,但願你們找到各種各樣可笑的東西。」他一邊說著一邊大笑起來,雖然只笑了幾聲,但這笑聲卻強烈地震撼了我,這又是我先前在樓上聽到過的爽朗的、異樣的笑聲。

「我的小劇院有無數的包廂門,比你們希望的還多,有十扇、一百扇、一千扇,每扇門後都有你們要找的東西在等著你們。這是一間漂亮的畫室,親愛的朋友,但像您現在這樣走馬觀花跑一遍,對您一點用也沒有。您會被您習慣地稱為您的人格的東西所阻滯,被它弄得頭昏目眩。毫無疑問,您早就猜到,不管您給您的渴望取什麼名字,叫做克服時間也好,從現實中解脫出來也好,還是其他什麼名稱,無非是您希望擺脫您的所謂人格。這人格是一座監獄,您就困在裡頭。假若您抱著老皇曆進入劇院,您就會用哈里的眼睛、通過荒原狼的老花眼鏡去觀察一切。因此,請您放下這副眼鏡,放下這尊貴的人格,把它們留在這裡的存衣處,您可以隨時取回,悉聽尊便。您剛才參加過的漂亮的舞會,荒原狼論文以及我們剛才服用的興奮劑大概已經讓您作了充分準備。您,哈里,您在寄放您那尊貴的人格以後,劇院的左邊任您去參觀,赫爾米娜看右邊,到了裡面,你們又可以隨便碰頭。赫爾米娜,請您暫時退到幕布後面去,我先帶哈里參觀。

「好,哈里,現在跟我來,情緒要好。讓您情緒好起來,教您笑,這是這次活動的目的。我希望,您會配合,不會讓我感到為難的。您感覺良好吧?嗯?不感到害怕吧?那好,很好。按這裡的習慣,您現在通過假自殺,就會毫不害怕、衷心喜悅地進入我們的虛假世界。」

他又取出那面小鏡兒,舉到我的面前。哈里又瞧著我,有一隻零亂的、模糊的、爭鬥著的狼的形象不斷往哈里身上擠。這是我非常熟悉的、確確實實不令人喜愛的畫面,把它毀了一點不會使我憂慮。

「親愛的朋友,現在請您去掉這幅已經變得多餘的鏡畫,您不必做更多的事。如果您的情緒允許的話,您只要真誠地大笑著觀看這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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