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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說,這個「決心」大大地改變了我的生活。它只是使我遇到痛苦時更無所謂了,在喝酒和服用鴉片劑時更無憂無慮,對能忍受的極限稍許好奇了一點,除此以外,別無其他感覺。那天晚上別的經歷引起的影響要比這強烈得多。我又通讀了幾遍荒原狼的論文,有時是懷著感激的心情非常專註,彷彿知道有一種看不見的魔力很正確地指引著我的命運工有時又討論文的冷靜清醒持嘲弄與蔑視的態度,這篇論文似乎根本不理解我的生活所具有的特殊情調和矛盾。論文中論及荒原狼和自殺者的話儘管很好,很有道理,但那是針對整整一類人的,針對某種類型的人的,是雋永的抽象;而我這個人,我的真正的靈魂,我自己的與眾不同的命運,我覺得很難用這樣稀疏的網把它網住。

可是,比這一切使我更加難以忘懷的是教堂牆壁上的幻影或幻覺,那跳躍閃動的霓虹燈字母組成的充滿希望的告示。這預示和論文的暗示不謀而合。它使我滿懷希望,那個陌生世界的聲音強烈地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常常一連幾個鐘頭思考著它,把其他的事全部拋在腦後。那廣告上的警告越來越清晰地對我說:「普通人不得入內——專為狂人而設!」我聽見了那聲音,那些世界能跟我說話,這說明我肯定是瘋了,同「普通人」已經大為懸殊了。我的天啊,難道我不是早已遠離了普通人的生活,遠離了正常人的生活和思想?難道我不是早已遊離出來,成了狂人?可是我在內心深處還能很好地!聽見並理解那呼喚,那呼喚要求我做一個瘋子,要求我拋棄理智、拘謹、市民性,獻身於洶湧澎湃的、毫無法規的靈魂世界、幻想世界。

一天,當我又一次走遍街道廣場,尋找那個身背廣告牌的人,多次經過那有一扇看不見的大門的牆壁,傾聽裡面的動靜而一無所獲後,我在郊外的馬丁區遇見了一隊出殯隊伍。送葬的人悲傷痛苦,跟著靈車緩步前進。我一邊觀看他們的險,一邊想:在這個城市、這個世界上,誰死了對我是個損失?這個人住在哪裡?這個人也許是埃利卡,我的情人;可是,長期以來,』我們之間若即若離,我們很少見面,不爭不吵。眼下,我連她的住處也不知道。有時她到我這裡來,有時我去找她,我們兩人都是孤獨的人,不合群,很難相處。在我們的靈魂里,在心病方面,我們有相同的地方,儘管有種種問題,但我們之間還有某種聯繫。不過,如果她聽見我死了,難道不會鬆一口氣,感到如釋重負?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否可靠,也無法知道。人只有根據常情猜測,才能了解一點此類事情。

我信步走過去,加入出殯隊伍,跟著那些送葬的人走向墓地。那是一座現代化的水泥墓地,有設備齊全的火葬場。我們的死者沒有火化,棺材在一個簡單的墓穴前放下,我看著牧師和其他老滑頭——殯儀館的職工——一項一項地履行他們的職責,他們竭力使他們的活動顯得莊嚴悲哀,他們照樣逢場作戲,矯揉造作,顯得十分賣力氣的樣子,不免流於滑稽。我看著他們身上的黑制服如何飄垂,看著他們怎樣想方設法誘發送葬的人產生哀痛之情,迫使他們在死神的威嚴前下跪。可這一切都勞而無功,誰也沒有哭,似乎大家都覺得死者是多餘的人。誰也沒有聽從勸說產生虔誠之心,牧師一再稱呼送葬的人為「親愛的基督徒兄弟姊妹們」,可是這些商人、麵包師以及他們的妻子都是一臉的商人氣;一個個沉默不語,非常嚴肅地低著頭,難堪做作,他們只求這使人難堪的儀式立刻結束。儀式總算結束了,站在最前面的兩個基督徒兄弟姊妹和演說人握手,在最近一塊草地的鑲邊石上路去沾在鞋上的濕泥。他們剛把死者放進濕泥。墓穴里,他們的臉就恢複了常態。突然,我看見有一個似乎曾經認識的人,對了,我彷彿覺得那個人就是當時背廣告牌的,塞給我那本小冊子的就是他。

我覺得我確實認出了他,正在這時他卻轉過身,彎下腰,擺弄起他的黑褲子,只見他笨拙地捲起垂在鞋上的褲腿,然後夾著雨傘,急匆匆地跑了。我趕緊跟著跑上去,趕上了他,並向他點頭示意,然而他卻露出一副認不出我的樣子。

「今天沒有消遣活動?」我問道,試圖做得隨便些,就像一些秘密的知情人互相示意那樣,一邊還向他睡眼睛。可是,自從我熟悉了這種面部表情,由於我的生活方式有所改變,我幾乎已經很久不會說話了。我自己都感覺到,我只是做了一個愚蠢的鬼臉。

「晚間消遣?」那人嘟噥了一句,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如果您需要的話。就到黑老鷹酒家去吧,老兄。」

說真的,這一來,他是否就是那個人,我倒沒有把握了。我很失望,繼續走我的路。我不知道上哪裡去,漫天目的,沒有追求,沒有義務。生活有一股苦味,我覺得,許久以來厭世的感覺日益厲害,達到了頂峰,生活把我推開並拋棄了。我發瘋似地在灰色城市裡亂跑,我覺得,什麼東西都有一股潮濕的泥土味,有一股墳墓的味道。可不能讓這些禿鷹站在我的墓旁,這些穿袈裟發一通傷感議論的禿鷹!啊,不管我往哪裡看,往哪裡想,等待我的沒有一絲歡樂,沒有一聲呼喚,哪裡也感受不到一點誘人的東西,一切的一切都發出一股損耗的腐朽的臭味,發出腐爛的、似乎滿意又不滿意的臭氣,一切都陳舊、枯黃、發灰、鬆弛、耗竭了。親愛的上帝,怎麼會這樣的呢?我原先本是一個虎虎有生氣的青年,詩人,藝術之友,漫遊世界的人,熱情洋溢的理想主義者,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找麻木了,我恨自己,根所有的人,一切感覺都遲鈍了,我感到一種使人惱火的深深的厭惡,我陷進了心胸空虛和絕望的泥坑,然而這一切是怎樣慢慢地、悄悄地來到我身上的呢?

我經過圖書館時,遇見一位年輕的教授。以前,我曾經和他談過幾次活,我幾年前最後一次在這個城市逗留時,還曾多次到他的住宅拜訪,和他討論東方神話。當時我在這一帶忙得很。這位學者腰桿挺得直直的向我走來,他眼睛有點近視,我正要從他身旁走過去,他才認出我。他非常熱情地朝我迎過來,我當時心境不佳,對他此舉並不怎樣感激。他很高興,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讓我回憶我們當時幾次談話的細節。他還向我表示,他有很多地方要歸功於我的啟發,他常常想念我;說,從那以後,他和同事們的討論,還從來沒有得到過那麼多的啟發,那麼多的收穫。他問我在這個城市待了多久了(我撒謊說:才幾天),我為什麼不去拜訪他。我看著這位文質彬彬的男子,看著他那張聰慧善良的臉,覺得這場戲未免可笑,但是我卻像一條餓狗那樣享受這一小塊地方的溫暖,這一點兒愛,這小小的讚許、荒原狼哈里感動地撇嘴一笑,他乾渴的喉嚨里沙出了唾液,傷感違背他的意志征服了他。於是,我忙著微起說來,我對他說。我只是為了研究暫時在這裡,而且身感不適,否則我早就去看他了。他懇切邀請我今晚到他家寶,我很感激地接受了邀請,並請他向他夫人致意。我說話微笑時,感到兩頰疼痛,我的臉頰已經不習慣這樣緊張的活動了。正當我——里·哈勒爾——站在街上,對這意外的相遇感到驚訝,受到別人的奉承心裡美滋滋的很有禮貌、很熱心地看著那位和藹可親的男子,看著他那近視的眼睛,和善的險時,彷彿另一個哈里就站在旁邊,同樣擰笑著站在那裡,心裡想,我這個兄弟多麼奇怪、多麼糊塗、多麼會說謊,兩分鐘以前,他還痛恨這個可惡已極的世界,還呲牙咧嘴地向它揮拳頭呢。而現在,一位可尊敬的老實人叫了他一聲,很平常地向他打了個招呼,他就感激涕零,欣然領受,高興得像一隻滿地打滾的小豬崽似的,陶醉在那一點點善意、尊重與親切之中。兩個哈里——兩個一點不討人喜愛的人——在文質彬彬的教授前面,他們倆互相嘲諷,互相觀察,互相吐唾沫,像以往在這種情況時那樣,他們都在想:這也許是人的愚蠢和弱點之處,是一個普通人的命運,抑或是一種傷感的個人主義,是沒有個性沒有主見、感情的污穢和分裂的特性,它們只是他個人的、荒原狼式的特性。如果這種卑鄙齷齪的事是每個人都有的,那麼我就可以蔑視世界,重新向這些壞事大力衝擊二。如果這只是我個人的弱點,那我就有理由放縱地蔑視自己。

兩個哈里一吵,教授就幾乎給忘了;突然,我討厭他了,我趕忙擺脫開他。」我久久地看他怎樣邁著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信徒的善良而有些可笑的步伐,沿著光禿的大道逐漸遠去。我的內心掀起了一場大戰,我機械地反覆屈伸僵硬的手指,與暗地裡使人疼痛的痛風病搏鬥著,我不得不承認,我受騙上當了,我已經接受了七點半去吃飯的邀請,這樣,、就把這次邀請連同一切客套的繁文縟節、科學的閑談、對他人家庭幸福的觀察全都承擔了下來。我惱火地回到家裡,把白蘭地和水摻和到一起,就著水酒吃下鎮痛葯,然後躺到長沙發上看書。我終於讀了一會兒《索菲氏梅默爾——薩克森遊記》,這是一本十八世紀的圖書,寫得十分動人,突然我又想起教授的邀請,我還沒有刮臉,還得穿衣服。天燒得,我為什麼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哈里。起來吧,放下書本,抹上肥皂,把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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