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肆欣賞 第五節

開間朝東,那一面全是落地窗。除了窗邊一個行軍床,再沒有其他傢具,整個房間看起來極為空曠。

但是地面上堆滿了東西。

電子元器件,發動機,線纜,晶元,螺旋槳,最多的是各種形狀的飛行器。

牆邊的架子上,還掛著一套笨重的、裸露著複雜線路走向的頭盔和布滿感測器的鎧甲。

這樣的房間,絲毫不像其他女人的香閨。溫柔的,舒適的,充滿馨香和誘惑的。

這裡是冷冰冰的機械和精密電子器件的氣息。

時樾認真回想了一下,之前接近這個女人的時候,確乎沒有在她身上嗅到任何氣味。

沒有脂粉和香水味道。

沒有屬於女人的體香。

也沒有屬於工業的富含烷烴的有機溶劑的氣味。

什麼氣味都沒有。

這個女人相當的中性,或稱,純凈,就像25攝氏度下pH值為7的純水。

他又看了眼躺在深灰色木質地板上的南喬,白色的極簡款式的襯衣,淺藍色牛仔褲,臀上有一面levis的暗紅色小旗。漆黑的長髮凌亂地鋪在地上,但還是很乾凈。

他忽然覺著這女人的氣質和這間房很合,彷彿渾然一體。

他的一雙眼在靜謐的夜色中暗暗的,就這麼看了南喬一會兒,把她抱到行軍床上,拉上了被子。

南喬在一片暈沉中醒來。

宿醉之後,她頭疼欲裂。抻了抻手腳,才發現自己衣服都在,連鞋襪都沒脫。這種感覺極其難受。她低低呻吟了一聲,從床上爬了起來。

有煙味。

南喬猛然抬頭,看到了落地窗邊,站著一個男人。

這天的陽光極好。純凈,透徹,金子一樣。窗外是北京城內難得見到的曠野,是朝陽公園的凍湖、沒有葉子的樹林、枯黃但寬廣的草坪。

她當時挑中這間房子,就是看中了這位置。她習慣早起,每天陽光從窗子照進來,她便會醒。

現在那男人站在那裡。

他的鼻樑很挺,筆直,落下的陰影將他的臉清晰地分割成明朗和陰暗兩面。

他拿著一支煙,在落地窗欄杆上擱著的一個紙杯子邊緣磕了磕煙灰。明亮的陽光照得他眼睛微微眯起,深邃地、毫不忌諱地看向南喬。

南喬很安靜地站著。

兩幅畫面在她腦海中重合。

她想不起來這個人的名字,但是畫面很清晰。

——車庫中,他靠著一輛車抽煙,冷漠地讓手下毆打一個男人。她不知道倘若自己不在場的話,那個玻璃瓶子是不是會在那個男人的頭蓋骨上破碎。

——清醒夢境中,他是周到的酒吧經理,溫文爾雅地接待她點酒,說話辦事滴水不漏。

他向陽那側的眼睛,是充滿興味的,放達不羈的,然而陰影中的那邊,則呈現出淡漠的透明,一絲絲的冷酷。南喬一度懷疑自己是否出現幻覺,這樣矛盾的兩面,怎麼會出現在同一張臉上。

她想這是光線的原因。就像電影中那些玩弄光線的大師,稍稍控制光的走向、大小、形狀,就能營造出完全不一樣的意境。

南喬不否認眼前的這一幕有一種帶著戲劇衝突的美。對於生活中偶然出現的這種美感,她會毫不吝嗇地停下腳步,放肆欣賞。

對於南喬而言,這種對美的欣賞,會超越她對現實處境的關切。

所以她就這麼安靜地站著,欣賞這個陽光之下的男人。

——看他七分成熟,兩分驕奢,一分冷傲。

——看他純黑的西服之下,雪白挺括的領子,恰到好處露出手腕的袖口。

——看他悠然然而鮮明地站在玻璃之側,無意但巧妙地形成一幅光與影的協奏。

一切都很恰到好處。

男人的年齡,閱歷,眼底的韻味。

時間,天氣,地理位置。

天然的藝術品。

然而對於時樾來說,這個女人的反應,再一次出離了他的意想。

又是不驚,不動,不言。

他想這女人的腦子裡是不是缺根筋。

但是這女人的目光太靜了,讓他不會覺得她有半分的痴傻。

他看得到她眼底那種純粹的欣賞,卻和清醒夢境里盯著他看的女人們不同,不帶情慾,不會給他帶來虛榮,卻是一種奇異的熨帖。

於是他慢悠悠地將那一支煙抽完,在淺淺淡淡的煙霧裡面,把煙頭埋進那半杯水裡去。

極細極小的「哧」的一聲。

南喬伸手拿過那個紙杯,道:「我家裡,不讓抽煙。」

時樾抿著嘴,不深不淺地向她笑了一笑。

南喬低頭一看,裡面已經有三四個煙頭了。

南喬拿著杯子去洗手間把水倒了,扔進了垃圾桶里。

回頭,時樾一隻手撐在門框上,低著頭問她:「有吃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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