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京徽:說吧,記憶

「歲月在經過,我親愛的,很快就沒人會知道你我知道的是什麼。」

——納博科夫《說吧,記憶》

一本關於記憶的書在悄然升溫。

大俗和大雅,體現在《記憶碎片》的每一行里。該書由十個章節組成,這十個碎片組成了一個完整的已經消逝的世界。打麻將,攢電腦,看毛片,泡妞,讀書……人生最有意思,最值得回憶的事情,都在這本書里被一網打盡。以前沒有這樣的書,以後多半也不會有。隨著計畫經濟時代的最後守望者——六七十年代的那批人紛紛年近不惑,不復為年少輕狂付出代價;隨著這個社會越來越規範化,每個人的慾望都能在其中公開的得到解脫之時,有關過去的種種充滿危險和誘惑的回憶,也將越來越接近於一個傳說。

碎片是生命的本質。我們是這個世界的碎片,這個世界在我們面前也以碎片的形式出現。當已經變得大腹便便的你在多年後的某日走過那條路的時候,你便脫離了現時的世界,撞上了來自過去的某塊碎片——它多半是一個青澀的初吻,一塊你從她嘴裡偷走的口香糖(見《關於泡妞的記憶碎片》)。

不過傷感的回憶在書中並不多。「到四十歲的時候我們再相逢,沒有哭只有笑,笑你當年的荒謬」——陳升《二十歲的眼淚》。二十歲人眼裡的世界,充滿了未知,然後我們此後的全部時間,就用來消化當初的這些好奇,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悲傷、恐懼。當年那些讓我們無比較真的事情,比如說打麻將摔斷了腿,為了一把清一色口吐白沫(見《關於麻將的記憶碎片》),現在看起來都像卡夫卡的小說一樣荒謬。荒謬——這就是對我們青春期撥亂反正之後的蓋棺定論。在這種荒謬面前,我們當年對它們有多計較,現在笑出來的聲音就有多大。

把納博科夫說過的那句話稍作變動:很快就會沒人知道我們笑的是什麼——包括我們自己。《記憶碎片》這樣一本書的誕生,是必然的,也是偶然的。我們從一個被迫害者,成為了這個社會的中流砥柱。它代表了我們的全部成員以一種寬容的姿態共同宣判,赦免了囚禁在充滿煩惱的過去,同時也偷換了關於過去的全部概念。被偷換掉的那些概念,彷彿是我們褪下的最後一層皮,在我們逐漸遠去的笑聲里,最終消失在時間的隧道之中。

老貓:一代人的CI

總覺得生活中應該有一種洪亮一點的聲音,這種聲音未必要聲震四野,但一定要充滿陽光。

署名「見招拆招」的《記憶碎片》就是這樣的聲音。雖然它描述的只是一批老男人過去的成長經歷,雖然它只是講了雞零狗碎的事情,但它卻是真的。很少有人能準確地、真實地複述自己,但見招拆招做到了。這是在出現手機、網路、KTV包廂、非典和汽車房屋貸款之前

的聲音。現在這些書中的主人公都背上了債務,心靈也開始疲憊,但他們仍然懷念那個時候。忠誠的複述除了喚起這些人溫暖的記憶以外,[奇`書`網`整.理提.供]還可以讓他們告訴自己:我們還活著,我們仍然有精力。我們那個時候形成的自我,如今還堅決地存在。我們應該恢複自己的一切,恢複到想打麻將就打麻將,想看碟片就看碟片,想歌唱就歌唱的狀態。再做到這些,其實也並不難。

見招拆招的為人很豪爽,因為在大學宿舍里排行第六,同輩都叫他「老六」,晚輩都叫他「六哥」。我想,這些惹人喜愛的豪爽除了來自人的天性以外,很多都是在那些碎片中磨礪出來的。道在矢溺,不應該小瞧那些看上去不入流或者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有時候,恰恰是這些東西,能夠反映出人的真性情。那些轟轟烈烈、讓人津津樂道的英雄業績,對於個人來說,反而是充滿著偶然性。所以,我們不必隱瞞什麼,在面具戴了十幾年之後,我們隨同他回去看看以前的小計較,很享受。

老六本人是很講究標誌性的。比如,他對數字「六」的崇拜登峰造極,無論在什麼場合,無論是什麼內容,見到「六」他就會情不自禁地大加讚美。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個產品的CI。「六」就是他這個人的CI。實際上,他寫的那些「碎片」也是那一代人的CI,麻將、碟片、書籍、毛片、評書、打架……無一不是那一代人普遍經歷的,也無一不在那代人心中有著深深的烙印。妙趣橫生之餘,我們看到了曾經被長輩和主流輿論所不齒的傢伙們,仍然能從「垃圾」中站起來,該庸俗的時候庸俗,如同連碰帶吃,該負責的時候負責,如同點炮包莊。曾經有朋友寫文章說,在沒有英雄的時代就只有人了。既然是人,則玩物也就正常。《記憶碎片》就是在說這一代人的玩物:他們也許沒有勇氣去風口浪尖,但他們卻敢於自嘲,在不經意間反省自己,敢於把自己哪怕片刻的委瑣和軟弱說出來。這就夠了。這比那些拚命掩飾自己的短處,而在公眾面前衣著光鮮,總遏止不住地想給自己頭頂戴上光環的人,更能夠代表我們這個時代和我們這群人。

見招拆招在寫這些「碎片」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功利性,這也是文章好看的原因之一。我知道他開始只是因為心裡有了述說的慾望就寫了,然後貼在網上,然後被廣為傳誦。這至少說明兩個問題,一個是他的文章不是道德文章,但又的確是道德文章,只是比較另類,讓人覺出新鮮和有趣,另外一個,是他的那種情懷,即使是在如今的小男女心中,也是能引起共鳴的。在現代化已經無以復加的今天,人們看到的是一個80年代的手工時代,看到了那個時代明媚的心靈自由這是多麼令人嚮往。他在提醒大家,就算是拚命地往前奔跑,心甘情願地被鎖在汽車裡、電腦前、銀行帳戶上的時候,也應該有點點的放縱。

除了上述種種,這本書還有好幾個新鮮所在。首先,在回憶成為時髦的時候,「碎片」從沉重和故做高深中解脫出來,給人的是一種高興的、活潑的、充滿動感的回憶;其次,在六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成長的人開始有條件發出主流的聲音,拚命標榜自己不同凡響的時候,「碎片」告訴大家,其實大家都一樣,沒什麼硬貼的資本,只是生活在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修鍊方式;還有,就是他的語言了。見招拆招有著自己獨特的語言,這種語言存在在文章里,也存在在他的生活中。很多寫文章的人的語言,是訓練或者模仿出來的,他的不是。他的就是自己的,所謂言由心生。

總之,這個經常獨自在大街上搜尋影碟的人、這個經常招呼朋友打牌喝酒的人、這個經常熬夜加班工作的人,他和大家一樣喜怒哀樂,有時候高尚有時候計較。但他有心,他替我們把碎片整理好了,然後我們從中看到自己。看著他陽光,就會覺得我們自己也很陽光。

柳樺:自由表達自己的真實

在看到第40頁時,我在《記憶碎片》這本書中重重地折下一角,這個角折得比前面一些角要大一些,代表著我在這一頁中被某些詞語的刀鋒砍得更深。然後我繼續一路看完,任憑傷口的血滴滴答答,直到血盡人干,渾身清爽,才可以長出一口氣,把一切重新來過。

看一個同齡人的自白,如同翻閱自己日記本───不是那種上學時交給語文老師看的,而是那種以為已經銘刻在心卻其實一個字都沒有寫過的那些往事,那些青春歲月。

誰說歲月無痕,我們的心上早已刻滿年輪只是沒有被剖開過,自己看不見就是了,現在刀來了,見招拆招的《記憶碎片》撒出一片刀光,這第40頁被折得格外大,是因為這塊碎片是關於打架的,是這本《記憶碎片》中最為血腥的一塊,英勇無敵的往事自不必說,砍中我的刀鋒卻是那些不那麼光彩的字眼,比如說自己的恐懼,比如說自己的自醒。

見招拆招的自醒帶著點自虐,可是自虐之後又有了破繭而出的輕鬆,於是更加犀利地回憶過去調侃人生,厚重的往事被他回憶的利刃切割成片片碎片,每一片拈起都可在指尖輕舞,邊緣卻依舊鋒利,依舊可以切開內心讓我們看到年輪。

這是一本關於青春的書,一本見招拆招版的《動物兇猛》,已經擁有的記憶是難以再更改的了,而真實卻很少有人去正視,有時是不敢,有時是不屑,而在見招拆招筆下,一切都在真實再現。

真實是需要勇氣的,在排除炒做做秀這樣的商業行為後,書中透出一種凜凜無畏的本質,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坦然在陽光下晾曬往事的見招拆招,那些段落讓我目瞪口呆,比如他肆意地回憶當年被一個說話不算數的英語老師弄得失去信仰,比如他回憶在王力的《古代漢語》上偽造簽名,比如他回憶考試作弊,比如他回憶偷書───這些我們都做過,我們卻沒有勇氣說。

閱讀的過程我一直在問自己,他在下一頁還會寫出什麼,還有什麼他不敢寫?看毛片,買盜版碟,打麻將賭博,對了,還泡妞,這些事都津津樂道地記錄在案了。

一顆子彈打中我胸膛,一個聲音在腦海里迴響,掩卷長嘆,明白了自己為何看得如此過癮,因為通篇之下他喊出了人所不敢喊的兩個詞:真實與自由,我有自由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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