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讓我繼續歌唱八十年代。

那個年代,百廢待興之際,有一句特別有名的話,「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失血過久的肌體突然恢複了正常的血液循環,難免會興奮異常,流動加速。人們的讀書熱情就像六年不讓泡妞的拉塞爾·克羅(14)被突然扔在梅格·瑞安面前一樣,怎能不荷爾之大蒙?

拿電影來說吧。1985年,北京舉行法國影展,一部《火之戰》(15)的票被炒到了七十元一張,而那時我上寄宿高中一個月的生活費是十五元,這張票夠生活一個學期——這部片子如今出了DVD,可以用七塊錢買張D5,約等於一個麥香魚;1989年,《走出非洲》在武漢的一家音像資料館放映,大屏幕投影,畫質模糊得如同氣象雲圖,配音糟糕得如同街女拉客,但仍是萬人空巷,成為那兩個星期內戀人之間的最佳禮物,文化人之間的最佳話題,多少人如醉如痴,感慨奧斯卡是多麼實至名歸——十五年後,當年那個連看三遍的漢子與我一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突然停下腳步,揪住街邊小店飄出的一縷音樂——「聽,《走出非洲》!」

拿書來說吧。看過憋到極限的山洪噴薄而出的情景,你就能理解為什麼一本《紅與黑》能讓那麼多人看得淚如雨下;你就能理解《日瓦格醫生》的出版是比如今美國攻打伊拉克更讓人們奔走相告的消息;你就能理解一個姑媽是書店員工的人能得到多少人的獻媚;你就能理解一個姑娘為什麼能讓你像個瘋子一樣寤寐思服心旌搖蕩——在十幾年後的這個春夜,你仍能想起她捧讀《天使望故鄉》(16)的樣子:頭髮枯黃,腦袋埋在書里像個蝦米,戴著大大的眼鏡,嘴出神地抿緊,兩條長長的腿緊張地交結在一起,渾然不知世界的轉動,還有你的存在。

中斷的時間鏈條被重新接上,不管新的,還是舊的,在你眼中都是簇新的。你既在爭奪失去的時間,又在與世界一同前行,你既在溫故,又在知新,那時候的中國,比誰都豐富,我們在用一天走別人幾年的路,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與師兄師姐們相比,我們這一代生逢其時,沒有被失去太多的時間,反倒是別人被壓縮的時間也釋放到我們的校園。知識大潮湧來的時候,正值消化力和吸收力最旺盛的青春期。在自己最能讀書的年齡,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讀書,有大把的書可以讀,有大把的人可以一起讀,世上還有比這更讓人愉快的事情嗎?

孟德斑鳩說:沒有。

至今想起來,仍是幸福的感覺涌遍全身。

從初中時看到浙江文藝出版社的三冊刪節本《飄》,知道這是生活方式腐朽沒落的江青最愛看的外國小說,驚詫於書中「郝思嘉」、「衛希禮」的譯名開始,我就開始了尋寶之旅。就像段譽被喬峰帶到丐幫,杏子林中,商略平生義,四周高手如雲,每一個人面前都要抱拳作揖(17),而我在書海里,見到每一本書都要說一聲「久仰」、「與君相見,幸何如哉」,然後一見如故,聯榻抵足而眠。

啊,我的勃蘭兌斯(18),我的威廉·曼徹斯特(19),我的《流放者歸來》,我的《伊甸園之門》(20),到買到十二本全套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選集,整整半年沉浸其中,看得手心冒汗體似篩糠時,這種探寶旅程達到了高潮。當看到拉斯柯尼科夫走在廣場上,突然想俯下身親吻那片骯髒土地的時候,正是深夜,我趴在被窩裡,赤身裸體,泣不成聲。

我的八十年代。

1991年,我走上工作崗位,一個月工資和獎金加起來是一百二十元,所以大家都哭著喊著要上夜班,這樣每月可以有五十元的夜班補助,很大一筆錢耶。

彙報這個帳目不是為了哭窮,而是為了顯富——兩年後,國家普調工資,我一個月的收入突然成了六七百元。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你的工資是六七百元,可那會兒的書還是按照人們一二百元的工資水平定的價呀!

這是我另一處生逢其時的幸福生涯,並且更愉快的是,此時的我恰如其分地失戀了,不用把錢捐給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真是——從來沒這麼款過。

中華書局二十冊一套的《資治通鑒》是58.2元,精裝的《劍橋中國史》全部九本才一百多塊,《中國人史綱》兩本一套才8.45元,而兩本的《伊加利亞旅行記》你知道是多少錢嗎?

對不起,猜錯了,是三元整。

你覬覦許久的美書(有人反對我創造出這個詞嗎?),終於可以被你如願以償地搬回家了。記得那時總是哥幾個一塊去書店,分頭覓食,那廝喊道:「老六,我看到了一本淺藍色的書。」

「你大爺的!」我的色盲並不怕人笑話,可畢竟書店裡有那麼多人,如果讓我循色找去,結果捧著紅寶書回家,豈不污了讀書人的名頭?

「是左琴科(21)的《一部淺藍色的書》。」

「哦。」我的臉羞得連自己都知道那是紅色了,「幫我暖住!」

「暖」是我們之間發明的淘書專用詞,類似抱窩的母雞孵小雞,要將其牢牢地摁在自己身下,邁克爾·泰森來搶都不給。

抱著一大堆書到結帳處,一邊從口袋裡排出幾張大鈔付帳,一邊吩咐人將書用牛皮紙捆紮起來,那種感覺跟二奶押著大款席捲燕莎賽特(22)沒什麼兩樣。

迫不及待回到宿舍,打開紙包,一本本書拿出來,捧在手中,許多還是老相識,當年在圖書館就一見傾心,卻直到現在才真正屬於自己,平展的頁面,整齊的切割,把鼻子湊近,嗅一下誘人的芳香。

你怎能不幸福得直哼哼?

如今有個字眼叫「物流」。應該說,當年的物流是很不發達的,這是商品經濟不完善的癥結,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一樁好事——你到任何一家書店,都忍不住進去看看,並且總能發現在別處找不到的美書。美書就像美女,不能太容易得手。

每到一個城市,去考察一下當地的書店,像燕子積巢一樣往家裡搬書,這是一個多會過日子的男人啊。

1993年的上海國際電影節,是我第一次去這個繁華的都市。住了兩天組委會給安排的豪華所在,心疼得不行,就跟另一個朋友搬出銀星賓館,住到了旁邊的交大招待所,然後,他去淘碟,我去買書。

讓計程車拉到一條書店雲集的街上,一家家店逛起,到得傍晚,落日熔金,拎著兩大包書走到街邊,正要攔手招計程車,卻又停下,咬咬牙衝進書店,將剛才猶豫半天的《經史百家雜抄》暖住,才心滿意足地回到住處。為了彌補開銷,只好和室友食紅燒牛肉麵兩碗——真是好吃。

室友買回一大堆老電影VCD,後來他轉戰「東方時空」,與戰友們攢出流芳一時的《分家在十月》(23),而我也得到了莫大的欣慰——這套曾國藩攢的《經史百家雜抄》再也沒見在江湖上出現過。

朋友是用來喝酒灌醉的,但用來買書也挺好。我和分居北京的斌斌小強經常相互為對方買書。說實話,北京人當時生在福中不知福,逛書店反倒沒有我這個出差到京的人勤。那次在商務印書館,看到大學時讓我們秉燭夜讀傳誦一時的《光榮與夢想》,狂喜莫名,怒買三套,分送兩人。天可憐見,這套書再沒重版過,據說是因為版權問題。

他們感動之餘,看到好書也經常為我暖住。一次到得北京,先和斌斌去吃朝鮮冷麵,飯桌上掏出準備敬獻給對方的書,居然都是《停滯的帝國》(24)。

還有人記得《愛情故事》中那香艷的一幕嗎?奧利弗和詹尼一起躺在床上看書——

「奧利弗,照你這樣坐在那裡就知道看我讀書,這次考試你恐怕要過不了關了。」

「我沒在看你讀書。我在讀我自己的書。」「瞎扯。你在看我的腿。」

「只是偶爾瞟上一眼。讀一章書瞟一眼。」

「你那本書章節分得好短哪。」

這一段饞得我不行,想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情景也不過如此了吧。

儘管這一境界沒有達到,但到我結婚時,人生理想還是實現了一部分——依靠多年來的辛勤積累和多方採購,我終於為自己創造了一個一伸手就能拿到書的環境,從床到沙發,從廁所到飯桌,俯仰皆拾。

不能像奧利弗一樣看詹尼的腿,但可以看男人的毛腿。一起看書的,是加我在內的三個男人,三人均已婚,都設有高大的書架——出自同一個設計師之手;三家的藏書大致相同——基本上都是一塊買的;書的擺放也基本一致——全是採用我的編目法。

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飯後一人抱著一大桶可樂,相互炫耀自己讀過的書。背是背不下來的,但可以從書架上取下書,掰到那一頁,然後念起來,要掰不著,就要被嘲笑一通。憋得熟了,三人一起去撒尿,三股水柱一起射入馬桶。

三人讀書,相互印證,彼此發現,是比一人效率高些。那天我看了余華首發在《收穫》上的《活著》,覺得好得不得了。正巧中午另一頭豬來我家吃炸醬之面。飯後我向伊推薦這篇小說,冷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