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讀書的記憶碎片-1

滿世界都是路

我們處在這樣一個時代:一,對前途不可把握;二,生活越來越沒有新意。

關於第一點,不是我論述的重點。你只需想想,你現在這副傻樣子,是六年前的你、六個月前的你、六天前的你、六小時前的你曾經預料到的嗎?……所以,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所以,今天的你不要賤乎乎地張羅,替明天的你做主設計什麼事情(念到此處停一停,可能有掌聲)。

打著「讀書」這個附庸風雅的旗號,我來著重談談第二個問題。

誠如魯迅先生所言:「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這句格言曾有效地鼓動起多少人的熱情和勇氣。

但魯迅就那麼對嗎?事實上不是這樣的,五千年的風和雨啊踩出多少路,早已沒有一塊地方是沒被人走過的。

你想走出一條新路嗎?

你的腳下早已是腳印雜沓,阡陌縱橫,前見古人,後有來者。

讀書、寫字,更是這樣。幾千年的文明堆積下來,早已窮盡了文字組合的一切變化,故事情節的一切跌宕,食色性也的一切哲理。

滿世界都是路。

在全民族集體發昏的年代,幾億人喊出的一句共同心聲是「知識越多越反動」。這句話從虛無主義懷疑論者的角度來分析有一定道理,讀書越多,的確更容易讓你灰心絕望。

比如吧,你的朋友喝得醉醺醺的來你家借宿,你一邊忍耐著心中的厭惡,一邊幫他擦拭吐到地上或床上的污物,還得扶他起來喝晾好了的濃茶。做出這麼大的犧牲,你總得給自己戴頂高帽呀,於是你對柳眉倒豎的太太和追悔莫及的朋友說,沒關係沒關係……接下來,你要用一句話來說明你對友誼的態度。

A 如果你是個文化人,你會引用「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來表達自己的心意。你的太太和朋友會感動,並因這句耳熟能詳的話而與你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B 如果你是個很有文化的人,你會說一句:「朋友來了,怎麼折騰都是應該的」,然後很酷地告訴她和他,是蘭姆說的,語見《伊利亞隨筆選》中文版第116頁、英文版第166頁。你的太太和朋友會感動,並因這句來歷偏僻的格言而對你產生了濃厚的敬意。

C 如果你是個很有個性的文化人,你會避開孔夫子和蘭姆的格言,而採取百分百原創:「你能來俺家,是俺的面子。」這有可能產生三種結果——

a 你的太太和朋友會感動,並因這句沒有來歷的話而對你產生了深刻的鄙夷:「為什麼不用一句人家孔先生的話呢?『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丫真沒文化。」

b 你的太太和朋友會感動,並因你說這是句原創的話而對你產生了嚴重的懷疑:「你丫真操蛋,拿俺們沒看過的書上的格言來蒙俺們,還說是自產的。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c 你的太太和朋友會感動,並認為這是句原創的話而對你產生了少許的欽佩,然後把你這句話廣為傳播,沒想到被一個博覽群書的大學問家聽到,並對你產生了深刻的鄙夷:「丫真操蛋,拿老百姓沒看過的書上的格言來蒙人家,還說是自產的。這明明是《吉爾·布拉斯》里的一句話嘛,詳見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6頁。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我們,實在是可憐極了,里外不是人,動輒得咎。一切都是在落人窠臼拾人牙慧,永遠不要再指望能有什麼新的發明了。

在我的眼中,人類的文明成果就像個高聳入雲的專利局大樓,裡面是一個個房間,堆放著前人的智慧結晶,並義正詞嚴地告訴你,版權所有,盜版必究。

你想獨出機杼別出心裁嗎?可憐的人類,除了將刻甲骨文的石刀變成計算機上的鍵盤外,智商沒有任何提高。黑格爾申請了大小邏輯的專利,過了這麼多年,都沒人向他挑戰成功。人家還有一個優勢就是比你早生幾百年,先在茅坑裡佔了個位子,後來者只有居下了。

你想避免盜版嫌疑嗎?那你總得先把已經申請專利的東西過一下眼吧。可憐那些東西,你就是花六輩子的時間都看不完的,更不用說擠出時間生產自己的專利了。你想偉大,就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可巨人們的肩膀早已崑崙巍峨高不可攀。

你想破罐子破摔嗎?於是你厚著臉皮說無知者無畏,我是流氓我怕誰。你對那幢高樓視而不見,對那些專利產品根本不屑於研究。可這世界不是你一個人的呀,別人的眼可盯著你呢。你剛說出句自以為是原創的話,寫出篇完全自產的文章,就有大學問家們向你豎起義憤填膺的中指:「丫在盜版!丫在盜版!!」

我們真是活得越來越沒有理由。

回過頭來再看魯迅那句話,不得不承認他是為古人預備的。活到我們這份兒上,靈感越來越沒有新意。

於是你尷尬成這樣,寫篇文章,要不引用點古人的格言掉會兒書袋,就沒人信服。

於是你沮喪成這樣,讀本書,就像去逛那個專利局,讀得越多,你知道屬於你發揮的空間就越小。

「滿世界都是路,你只有來選擇自己的腳步。」

在你還沒有把所有的書翻遍,還不知道此前有哪位先哲創造了這句格言之前,就把這句話算成是我說的吧。

當我邊吃擔擔麵邊對鸚鵡(1)說要寫篇《關於讀書的記憶碎片》時,他那比瞳孔還小的鼻孔里發出一聲「嗤」。微言大義,我完全能明白他的輕蔑。

是啊,這小子讀的黃色書籍都比我看的所有顏色的書加起來還要多,說什麼讀書,沒的笑掉天下讀書人的黃牙。

但是,有什麼了不起的呢?你不過是比俺多逛了幾個專利局的房間而已,不過是比俺多知道幾條掛著「此路不通」牌子的專利小馬路而已。

在寫作本文之前,我一再告誡自己盡量不去招惹專利局裡那些產品,但寫到這裡,還是忍不住引用簡愛小姐的那句話來反駁一下自鳴得意自命不凡的鸚鵡:「越過墳墓,我們都將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

引用別人的格言,就是有說服力。走現成的路,就是好使。

不致敬也是可以的

俄羅斯電影大師塔科夫斯基在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就給他讀《戰爭與和平》,從此以後,他「再也無法閱讀垃圾」。

可惜我像老塔那麼大的時候沒有《戰爭與和平》可讀,並且按照合乎邏輯的推斷,即使《戰爭與和平》放在那時的我面前,恐怕也看不出什麼好來。

我讀到的第一本書是《民兵訓練手冊》,非常喜歡裡面粗糙的工筆插圖,「立七坐五盤三半」之類(2),還拿較薄的白紙描募了一些。認識的字就從這本書開始,第一頁是「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第二頁是「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這本書的主人是我小舅。他神秘地告訴我,第二頁上的話是林彪說的,並叮囑千萬不要說給別人聽,因為林彪當時已經「黑」了,按照規定,他的照片和語錄是要被從書上撕去的。

童年時代文化生活的貧乏已經被許多人津津樂道過了,諸如如饑似渴地閱讀能看到的每一份革命大批判報紙,《解放軍畫報》、《人民畫報》是難得一見的珍饈,《小朋友》、《紅小兵》、《兒童時代》等適齡彩色雜誌更是只聞其名出現在夢中……我記憶中最有文化的遊戲是背誦毛主席語錄,有一個小哥們能一口氣地連背三遍「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招致一片驚嘆。

上學後,苦難的讀書生涯開始了。毫不誇張地說,從小學到中學,語文課本里的文章多是垃圾,成心將我們往溝裡帶。不是垃圾的東西,也被他們有本事弄成垃圾式教法。這方面所受的精神虐待,不說也罷。反正那時老師對學生的要求是「多看課外書」,而對看多了課外書的學生又進行勸阻,怕影響課內的學業,由此可以鮮明地看出語文教學與文學審美和閱讀需求之間的嚴重對立。

當我長大成人後,看到了鄭淵潔的皮皮魯系列,頓生無限感慨,恨自己童年時沒有遇到這樣的讀物,並從此打心眼裡認為老鄭是中國最偉大的作家。

有人與我看法相同嗎?

這世界上有一種賤人,叫嚷著苦難是什麼財富,並對可憐的成長曆程感激涕零,似乎只有在荒漠上才能知道水的可貴,才能充分吸收水的養分,讓自己長得有個人樣。如果在水源充足的地方,就會拿水當尿,渴死都不帶喝的。

他們以為今天混得不錯都是沙漠給的,他們以為這麼愛書都是沒書的年代給逼的,然後對現如今的孩子們生活在知識的海洋里感到憂心忡忡不可理喻。我也喜歡這樣,顯得自己的少年時光不至於真的那麼可悲,而只是——在別人眼裡看起來可悲而已。

我們總有一種錯誤的想像,覺得自己之所以能成為現在這副樣子(而這副樣子又是最好的),是惟一的可能性。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地哪有你,沒有你哪有我,連製造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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