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回家以後所感受的正是海因利希?莫特所預言的那樣:成就給我帶來了許多不愉快、甚至是有些可笑的後果。我把歌劇事務委託給一個經紀人後,自己便輕鬆了些。但是仍然有無數人來訪問,有記者、出版商,還有許多討厭的信件,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習慣於這種迅速成名後的小小負擔,而且逐漸從最初的失望中恢複過來。人們當然有權利以任何形式吹捧一個業已成名的人物,至於他是不是神童、作曲家、詩人,抑或是殺人搶劫犯,那是無關緊要的。有人要他的照片,另一個人要他的手跡,第三個人卻向他要錢,每個年輕的同行都給他寄去自己的作品,向他獻媚,要求他進行評價,倘若不理會或者乾脆說出了自己的看法,那麼這個崇拜者便會突然變得刻薄、粗暴,並且會尋求報復。各種雜誌都想刊載成名者的照片,報紙上競相介紹他的生活、出身以及外表。老同學們都紛紛撰寫回憶,而那些遠房親戚都宣稱自己早就預言他們的這位表親總有一天會成名的。

所有這類信件總是使我受窘,帶給我煩惱,其中就有施尼佩爾小姐的一封信,簡直讓我們發笑。還有一個我早已忘記的人給我來了信,那就是美麗的麗蒂,信里沒有提到我們那次滑雪,完全是以一個忠實的老朋友的口吻寫的。她已同她家鄉的一個音樂教師結了婚,還把她家的住址給了我,我當即將我所有的樂曲題上美麗的詩句寄給了她。她回寄我一張照片,可是她那眾所周知的外貌顯然變老變粗了,我儘可能友好地給她回了信。

這些小事情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我的一切美好和豐碩的勝利成果,連同我和那些不僅嘴裡而且心裡也有音樂的高貴文雅人士的結識,都不屬於我真正的生活,我的生活仍象從前一樣保持著寧靜,從那以後也沒有什麼變化。另外值得提一下的,只是有關我那些最親近的親友的命運的變化。

老依姆多先生看來不再象蓋特露德在時舉辦那麼多社交晚會了。但是在他那掛著許多畫像的住宅里每三星期總要舉行一次精選的音樂晚會,我是每次必到的常客。有時候我也帶台塞爾一起去參加。不過依姆多也樂意我在其他時間去看他。因而我往往在黃昏時就早早地去了,那是他最喜歡的時間,我們坐在他的簡樸的書房裡,那兒的牆上掛著蓋特露德的畫像。我和老先生之間漸漸地建立了一種表面上冷淡、但實際上卻是相互諒解和心心相印的關係,我們常常談論我們心裡一直思念的事。我也常常要談到慕尼黑方面的事,對莫特夫婦間關係的印象我是不能緘默的。對此他也點頭贊同我的看法。

「但願一切總能變好,」他嘆著氣說,「可是我們完全無能為力。我喜歡夏天來臨,我女兒可以到我身邊來住兩個月。我很少到慕尼黑去看他們,我不高興去,她表現得很勇敢,我不願意打擾她,使她軟弱下來。」

蓋特露德的來信沒有什麼新鮮內容。復活節期間她來看望老父親,也到我們家來了,她看上去面容消瘦,神色緊張。她對我們大家十分和藹有禮,試圖掩飾自己,我們卻常常從她那變得嚴肅的眼神中看到一種從前沒有過的絕望神色。我演奏自己的新作給她聽,可是當我邀請她唱歌時,她卻搖搖頭,用拒絕的目光望著我。

「下一次再唱咆,」她含含糊糊地說。

我們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她的情況不好,她的父親後來向我承認,他曾建議她乾脆回家來住,但是她沒有接受。

「她愛他,」我說。

他聳聳肩膀,憂心忡忡地看著我說:「曖,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在這種痛苦的景況中誰還能認識自己呢!不過,她對我說過,她是為了他的緣故才留在他身邊的,他如此摧殘她,使她不幸,又如此需要她,遠遠超過他自己所能知道的。他沒有對她說什麼,但是一切都明明白白寫在他的臉上。」

老人壓低聲音,羞愧地細聲說:「她說他酗酒。」

「他一向是喝一點酒的,」我安慰地說,「可是我從未見他喝醉過。他很能自持。他是一個有神經質的人,不注意小節,但是他的行為往往損害自己較之損害他人更甚。」

這一對漂亮人物如何痛昔地忍受著他們的緘默生活,我們大家都是不知情的。我不相信他們什麼時候會停止互相熱愛。可是他們的性格完全不一樣,因而他們只能在感情興奮以及在藝術靈感衝動的時刻才互相融洽。莫特永遠不會懂得如何接受嚴肅而開朗的生活,永遠不會知道讓自己在潔凈的生活中寧靜地呼吸,而對於他的狂暴粗野,他的沉淪和再度發奮以及他那始終追求自我陶醉的願望,蓋特露德總是容忍和同情的,對他也永遠不會變心,可也不會同化的。這一對情人就這樣相互愛著,卻又從不曾完全一致,每當他的希望落空時,便從蓋特露德那裡得到平靜和舒適,她看到他的失望,心裡感到痛苦,然而她的願望和她的犧牲全都是枉費心機,以至於她既不能安慰他,也不能拯救自己。這一對情人秘密的夢想和渴求的希望都破碎了,他們完全依靠犧牲和仁慈才共同生活在一起,而這是需要他們拿出勇敢精神的。

我直到夏天才又見到海因利希?莫特,他陪伴蓋特露德到她父親家來。他待她待我又細心又體貼,都是我過去從未見過的,我也確切地覺察到他生怕失去她,我也感覺到,如果那是真的話,他將不能忍受這種損失。而她卻十分疲倦,只求清清靜靜過些日子以便重新找到自我、恢複體力、獲得生活的平衡,此外便別無所求。大家在我家花園裡度過了一個想靜的夜晚,蓋特露德坐在我母親和布里琪苔之間,還緊緊握著布琪苔的手,海因利希在玫瑰花叢間悄悄地走來走去,我和台塞爾在陽台上演奏一首小提琴奏鳴曲。蓋特露德如何靜靜地休息著,享受著安寧的時刻,布里琪苔如何尊敬地偎依在這位美麗而又懷有痛苦的太太身邊,莫特又如何在陰影里輕輕地走動和悉心傾聽,這一切都象一幅永不磨滅的畫像銘刻在我的腦海里。後來海因利希對我輕聲地開玩笑,不過他的目光里卻含著悲哀神色,他說道:「瞧這三個坐在一起的女人!她們三人中只有你母親看上去確實很幸福。我願意我們也象她一樣享有高齡。」

這次相聚後,我們便分散了。莫特一個人去了拜羅伊特,蓋特露德和她的父親到了山區,台塞爾兄妹去了施蒂利亞,而我和母親又來到了北海。我常常去海邊傾聽大海的濤聲,腦子裡只想著許多年前青春時代做的事,懷著驚訝和恐懼想到悲哀、愚蠢而又紛亂的生活,愛情總是徒然無益,而那些自以為相處得很好的人,卻讓自己的命運附屬於另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不可理解的命運,而他心甘情願地用自己的這種命運去幫助別人,想要彼此接近,卻又象在毫無意義的恐怖的噩夢裡一樣不可能接近。我現在也常常想到莫特關於青年和老年的言論,心裡感到疑惑,不知自己的生活是否也終會變得簡樸和單純。我一談到這個話題,我母親就笑,她看上去是真正心滿意足的。她提醒我要想想我的朋友台塞爾,要我因此而感到羞愧:台塞爾還不老,然而生活閱歷卻十分豐富,他從孩提時代至今,嘴上總是輕快地吟唱著莫扎特的旋律。我看得很清楚,問題不在於年齡大小,也許我們的痛苦和無知僅僅是一種病態,也就是我的老師洛埃先生曾經講過的那種病。可能連這位聖賢也和台塞爾一樣是一個孩子。

不管情況怎樣,我的思想和想法沒有絲毫改變。當音樂震動我的靈魂時,我不需要任何話語使理解了一切,感覺到在全部生活的深處是純粹的和諧,並且深信在一切現象後面都隱藏著某種意義和美好的法則。儘管這是一種幻覺,然而我卻是生活於其中,並且從中獲得了樂趣。

一也許蓋特露德在這個夏天不離開自己的丈夫,情況會好些。起初她確實好好休息了一陣,當她秋天旅行回來時,我見她真的比較健康、比較結實了。但是我們把希望寄托在這種體力恢複上完全是幻想。

蓋特露德這幾個月和父親過得很好,她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盡情休息,她每日聽任自己處於寧靜的環境中不再緊張地奮鬥。就象一個勞累過度的人盡情睡覺,人們允許他睡多久,他就睡多久。但是事實上她已經徹底耗盡了她自己的體力,這遠遠要超過我們所認識到的,也勝過她自己所了解的。干是待到莫特不久來接她回家時,她卻恐懼了,喪失了勇氣,她失眠,還懇求父親讓她在家裡再住一個時期。

老依姆多有些吃驚,因為他原來還以為,蓋特露德會高高興興地帶著新的力量和新的願望回到莫特身邊去的;然而他並沒有加以反對,反而小心翼翼地提醒她,讓她考慮考慮,一種暫時的、比較長期地分居往往是日後夫婦離異的前導。而她卻極為激動地反對這一看法。

「我是愛他的!」她激烈地喊道,「我永遠不會對他不忠實。只是和他一起生活實在太艱難了!我只想稍稍休息休息,也許是休息幾個月,直到我又重新有了足夠的勇氣。」

老依姆多儘力安慰她,當然他絕不反對自己的孩子在身邊再住一段時期。他寫了一封信給莫特,說蓋特露德身體欠佳,希望在家裡再休息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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