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紅的門,紅如血。
應門的是個小姑娘,穿著套紅衣裳的小姑娘,一雙眸子卻黑如點漆。
她正在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王風。
王風的裝束,顯然與經常到她們這裡來的那些人不大相同。
王風還帶著口棺材。
到這裡來的人,只有帶金銀珠寶的,沒有帶棺材的。
小姑娘縱然不太勢利,至少總有點驚訝:「你是不是敲錯了門?」
王風道:「沒有。」
小姑娘道:「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王風道:「是鸚鵡樓。」
小姑娘道:「你找誰。」
王風道:「血奴。」
小姑娘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你認得她?」
王風道:「不認得。」
小姑娘板起臉,道:「不認得的客人,她從來不見。」
王風道:「你只要告訴她我是誰,她一定會見。」
小姑娘道:「你是誰?」
王風道:「我也是只鸚鵡,血鸚鵡。」
門又關起。
這裡是個妓院,門戶卻比衙門還緊。
王風並沒有一腳踢開門闖進去,有時候他很能沉得住氣。
他知道現在就是應該沉住氣的時候。
他等得並不太久,門又開了,這次應門的不是小姑娘,是個老太婆。
老太婆也穿著一身紅衣裳,也正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對這個落拓的年輕人,她顯然不大滿意。
她一定想不通眼睛一向長在頭頂的血奴姑娘為什麼要見他?
王風道:「現在我是不是可以進去?」
老太婆在笑,皮笑肉不笑:「這裡是妓院,只要是活人,都可以進來。」她沉下臉,接著道:「可是死人我們就恕不招待。」
王風笑了。
開始笑的時候,他已一腳踢開門,用一隻手托著棺材走進去。
有時候他很沉不住氣。
他知道現在已經不必再沉住氣,因為他想見的人,已經答應要見他。
他知道「血鸚鵡」這三個字,已經有了效力。
穿紅衣裳的老太婆看著他闖進來,連一個屁都沒有放。
無論誰能夠用一隻手托住一隻棺材進來,她都只有看著。
無論誰在妓院里混了四十年,都一定很識相。
王風道:「你知道我找的是誰?」
老太婆不想點頭,卻不敢不點頭。
王風道:「好,你帶路。」
正午。
在妓院里,正午還是早上,大多數人都剛剛才起床。
不管多好看的女人,剛起床的時候,都不會太好看的。
不管那種女人,如果自己知道自己樣子不太好看,通常都不會讓人看見。
讓不讓別人看見是一回事,是不是去看別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帶著棺材來逛妓院的人畢竟不是時常都能看得到的。
王風知道,有很多的眼睛都在偷偷的看他。
他不在乎。
穿過迴廊,走過花徑,來到一座小樓,樓簾下掛著十七八個鳥籠。
只有鳥籠,沒有鳥。
鳥籠里本來養的都是些什麼鳥?
是不是鸚鵡?
鳥籠空了,鸚鵡呢?
是不是全都死了?是不是也全都死在七月初一的那一天晚上?
老太婆道:「姑娘叫你上去。」
王風道:「是叫我上去還是請我上去?」
老太婆道:「請!」
小樓上的門是虛掩著的。
王風用一隻手托著棺材,一隻手推開門,就走進了個奇怪的地方。
他到過很多地方。
人世間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地方,他大都見識過。他知道世上有些地方美麗得像天堂,也有些地方可怕得像地獄。
這地方很美,裡面每樣東西都很美,可是看起來卻像是個地獄。
美麗的地獄。
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幅圖畫,畫在對面牆壁上的一幅圖畫。
五丈寬的牆壁上,畫滿了妖魔。
各式各樣的妖魔,有的半人半獸,有的非人非獸,有的形式是人,卻不是人,有的形狀是獸,卻偏偏有顆人心。
五丈寬牆,畫的也許並沒有十萬妖魔,卻有隻鸚鵡。
血鸚鵡。
妖魔們手裡都有柄彎刀,刀鋒上都在滴著血,滴成了這隻血鸚鵡。
血鸚鵡剛開始飛,飛向一個戴著紫金白玉冠的年輕人。
一個很英俊,很溫和的年輕人。
妖魔們卻在向他膜拜,就像是最忠實的臣子在膜拜帝王。
難道「他」就是魔中的魔?
難道這個看起來最像是人的年輕人,就是魔王?
血鸚鵡也有它的臣子。
十三隻美麗的怪鳥,圍繞著它,飛翔在它左右,有孔雀的翎,有蝙蝠的翅,有燕子的輕盈,又有蜜蜂的毒針。
——這就是血奴?
王風看呆了。
屋子裡還有硬底皮靴,有帶著刺的飛鞭,有三丈寬的大床,床頂上掛著鉤子。
這些王風居然完全沒有注意,他的希望都已貫注在這幅畫上。
——圖畫上的地方,難道就是奇濃嘉嘉普,畫的就是那一天?
——那就是諸魔的世界,沒有頭上的青天,也沒有腳下的大地,只有風和霧,寒冷和火焰。
——那一天就是魔王的十萬歲壽誕,九天十地間的諸魔都到了,都刺破中指滴出了一滴魔血,化成了一隻血鸚鵡。
王風看得實在太出神,甚至連屋子裡有人走進來,他都沒有發覺。
幸好他總算聽見了她的聲音。
嬌美嫵媚的聲音,帶著銀鈴般的笑。
那全然絕不像血奴飛翔時帶出來的鈴聲。
「你喜歡這幅畫?」她帶著笑問。
王風忽然回頭,就看見了一個他這一生從未見過的女人。
從未見過的美麗,也從未見過的怪異。
她並不是赤裸著的。
她還穿著一半衣裳——既不是上面一半,也不是下面一半。
她右邊半身衣裳,穿得很整齊,左邊半身卻是赤裸的。
她在耳上戴著珠環,有半邊臉上抹著脂粉,發上還有珠翠滿頭。
只有右邊。
她的左半身看來就像是個初生的嬰兒。
王風怔住。
怔了很久,他才能再回頭去看壁上的圖畫,畫上的血奴。
這次他看得更仔細。
他終於發現畫上的血奴也是這樣的——半邊的翅是蝙蝠,半邊的翅是兀鷹,半邊的羽毛是孔雀,半邊的羽毛是鳳凰。
「血奴。」王風終於明白:「你一定就是血奴。」
她笑了。
她的笑容溫柔如春風,美麗如春花,又像是春水般流動變幻不定。
她的瞳孔深處,卻冷如春冰。
「你不是鸚鵡,更不是血鸚鵡。」她還在笑:「你是個人。」
王風道:「你看錯了。」
血奴道:「你不是人?」
王風道:「如果你是血奴,我為什麼不能是血鸚鵡?」
血奴道:「你一定不是。」
王風道:「為什麼?」
血奴道:「因為我認得血鸚鵡。」
王風道:「你見過它?」
血奴道:「當然見過。」
王風道:「它也給了你三個願望?」
血奴道:「它沒有。」
王風道:「為什麼?」
血奴道:「因為我是血奴。」
王風也笑了。
他開始笑的時候,才注意到她的腰肢是多麼柔軟纖細,她的腿是多麼修長結實。
血奴並不想避開他的目光,反而迎上去,道:「你看中了我?」
王風在嘆氣。
他不能不承認這個女人實在值得一個男人付出他畢生的積蓄。
他又想起了那個坐在油膩櫃檯後的老人。
血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麼人,就應該知道我很貴。」
王風也承認:「我看得出。」
血奴道:「你帶來什麼?」
王風道:「你也應該看得出。」
他帶來的是口棺材。
血奴又笑了:「來找我的人,好像是沒有用棺材裝銀子的,你倒是第一個。」
王風道:「我也不是。」
血奴道:「不是?」
王風道:「這口棺材裡,連一分銀子都沒有。」
血奴道:「棺材裡有什麼?」
王風道:「有個人。」
血奴道:「死人?」
王風道:「不知道。」
血奴道:「你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