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

在四川的R市的白醫生,是一個有風趣的中年獨身外省人,因為在一個市鎮上為一些新舊市民看病,醫術兼通中西內外各症,上午照規矩到市中心一個小福音醫院治病,下午便夾了器械藥品滿街各處奔跑。天生成的好脾氣,一切行為象在一種當然情形下為人服務,一個市鎮上的人都知道,誰也不願意放棄這個麻煩醫生的權利,因此生意興隆,收入卻總不能超過一個平常醫生。這好人三月來忽然失蹤不見了,朋友們都十分著急,各處找尋得到一點消息。大江中恰在漲桃花水時節,許多人以為這人一定因為散步掉到江里去,為河伯雇去治病,再不會回到R市來了。醫生雖說沒有多少田地銀錢,但十年來孤身作客,所得積蓄除了一些家什外,自然還有一筆小小產業。正當各處預備為這個人舉行一個小小追悼會時節,因為處置這人的一點遺產,教會中人同地方紳士,發生了一些不同的意見,彼此各執一說,無從解決。一個為紳士說話常常攻擊過當地教會的某通訊社,便造作一身無稽的謠言,說是醫生落水並非事實,近來實在住到一個一百里外的地方養息自己的玻這消息且用著才子的筆調,譏評到當地的教會,與當地的貧民,以為醫生的病是這兩方面獻給的酬勞。這其中自然還有一些為外人不能明白的黑幕,總不外處置醫生身後產業的糾紛。

這消息登出以後,教會即刻派人到所說的地方去找尋,結果自然很是失望,並沒有找到醫生。但各方面的人都很希望這消息不完全無因,所以追悼會便沒有即刻舉行。可是,正當紳士同教會為醫生遺產事調解分派妥當那一天,許多人正在醫生住處推舉委員負責辦理追悼會時,醫生卻悄悄的從門外進來了。

他非常奇怪有那麼多的人在他房子里吃酒,好象是知道他今天會回來的一樣,十分喜歡。嚄的喊了一聲,他就奔向一個主席的座邊去,抓著了那個為他開追悼會的主席的手只是亂搖,到後在大家的驚訝中,又一一同所有在座的人握手。

醫生還是好好活著的,雖然瘦了一點,憔悴了一點,骯髒了一點,人仍然是那麼精神。

在座的人見到醫生突如其來,大家都十分駭異,先一時各人在心上盤算到各人所能得到的好處,因此一來,完全失去了。大家都互相望到不好說話,以為醫生已經知道了他們的事情。主席更見得著忙,把那個關於處置醫生產業及追悼會的用費議案壓到肘子下去,同所有在座諸人用眼睛打知會。醫生卻十分高興,以為這樣湊巧真是難得的事情。他猜想一定是做主席朋友接到了他的口信,因他只是打量託人帶了一個口信來,他以為這口信送到了,算定他在今天回來,這些有義氣重感情的朋友,大家才一同約在這裡歡迎他的。他告訴在座熟人,今天真是有趣味的一天,應當各人盡醉才許回去。

那個主席,含含混混,順到醫生的意見,催用人把席面擺出。上了席,喝了三杯,各個客人見到醫生的快樂臉孔,就都把自己心上應抱慚的事情漸漸忘記了。醫生便說今天實在難得,當到大家正好把這十幾天所經過的一段離奇故事,報告一下。他提議在這故事說出以前,各人應當再喝十大杯。於是眾人遵命各盡其量再喝了些酒,沒有一個人好意思推辭。吃了一陣,喝了一陣,大家敷衍了一頓空話,橫順各人心裡明白,誰也不願意先走,因為一走又恐怕留到這裡的人說他的壞話。

吃夠了,醫生說:「今天妙極了,我要說說我的故事給大家聽。」本來大家都無心聽這個故事,可是沒有一個人口上不贊成。其時那個主席正被廚子請出到外邊窗下去,悄悄的問詢今天的酒席明天應當開誰的賬,主席謊說這是公份,慢慢兒再說,很不高興的走進去。醫生因為平時同主席很熟,就說:「仁兄,我同你說一個新《聊齋》的故事,明天請我吃一 席酒,就請在座同人作陪,如何?」大家聽到有酒吃,全拍手附和這件事,醫生於是極其高興的說他十天來所經過的那件事:「我想同你們說,在最近的日子裡,我遇到過一次意外事情,几几乎把這時在這裡同我這些最好的朋友談天的機會也永遠得不到了。關於近十天來我的行蹤,許多熟人多不知道,一定都很著急。你們不是各處都打聽過,各處寫過信去探問過,到後還是沒有結果嗎?不過,我今天可回來了,你們瞧瞧我手臂上這個記號,這個傷痕,就明白它可為我證明十幾日前所經過的生活中,一定有了些不兒戲的冒險事情發生。我讓這一處傷痕來說話,讓我的臉來說話,(因為平常沒有那麼白,)假如它們是會說明一切過去的,那麼,我猜想,這故事的重述,一定能夠給你們一些趣味。它們如今是不會說話的,正象在沉默的等待我把那個離奇的經過說出給大家聽聽。我看你們的神氣,就有人要說:」一個平常人所有的故事,不會是不平常的。『不要那麼說!有許多事情全是平常人生活中所遭遇的,但那事情可並不平常。我為人是再平常沒有了,一 個醫生,一個大夫,一個常常為你們用惡意來作笑嘲稱呼的』催命鬼『。社會上同我一樣過著日子的,誰能夠計數得完全?

社會上同我一樣平庸一樣不知本行事業以外什麼的,誰能夠計算得清楚?我們這種人,總而言之是很多很多的。我哪裡能夠知道明天的世界?我能明白我明天是不是還可以同你們談天沒有?你們之中誰能夠明白回家去的路上,不會忽然被一個瘋狗咬傷?總而言之,我們真是不行的。我們都預料不到明天的事。每一個人都有意外事情發生,每一個人都不能打算。事情來了,每一個人都只是把那張吃肉說謊的口張大,露出那種驚訝神氣。

我憑這手臂上的傷痕,請你們相信我,這整十天來,曾做了整十天古怪的人物,稀奇的囚犯。我認識一個男子,還認識一個婦人,我同他們真是十分熟習,可是他們究竟認識我沒有,那婦人她明白我是一個什麼人,她那個眼睛,望到我,好象是認得我,可是,我不願意再想起她,想起她時我心裡真難受。我不是在你們面前來說大話,我是一個遠方郎中,成天得這裡跑跑那裡望望的一個人,就是社會上應分活動不定的一個小點,就因為這身分,我同這個婦人住在一處,有十天守著這樣一個婦人過日子,多稀奇的一件事!

我把話說得有點糊塗了,忘了怎麼樣就發生了這樣事情。

聽我說罷,不要那麼笑我!我不是說笑話,我要告訴你們我為什麼同一個婦人住了十天的事,我並不把藥方寫錯,我只把秩序稍稍弄亂而已。

我的失蹤是三月十七,這個日子你們是知道的。那天的好天氣你們一定還有人記得。

這個春天來了時,花呀草呀使人看來好象不大舒服,尤其是太陽,曬到人背上真常常使人生氣。我又不是能夠躲到家裡的人,我的職務這四月來派上了多少分差事,人家客客氣氣的站到我面前說:「先生,對不起,××又壞了,你來看看罷,對不起,對不起!『或者說:」我們的寶寶要先生給他葯,同時我們為先生預備得有好酒。』……我這酒哪裡能戒絕?天氣是這樣暖和,主人又是這樣殷勤,莫說是酒,就是一杯醋我也得喝下肚去。就因為那天在上東門余家,喝了那麼一杯,同那老太太談了半天故事,我覺得有點醉意,忽然想起一些做小孩子的事情,我不願意回 轉到我的家中等待病人叫喚了。到後我向上東門的街上走了一陣,出了街,又到堤上走了一陣。這個雨後放晴的晚春,給我的血興奮起來,我忘記了我所走的路有多遠。待到我把腳步稍稍停頓留在一家店鋪前面時,我有點糊糊塗塗,好象不知不覺,就走了有十里路遠近,停腳的一家,好象是十里庄賣洋線最有名的一家。

為什麼就到了這裡,我真一點不清楚。聽到象是很熟耳的一個人喊我的聲音,我回頭去看時,才見到兩個人,卻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曾認識過。他們向我點頭,要我進那鋪子里去。本來我不想答應的,因為我覺得有了很久不曾到過十里鋪來,十里鋪象已很熱鬧許多了,我想沿街走去,看看有什麼人在路上害熱病沒有。

那時從一個小弄堂里,跑出一個壯實得象廚子模樣的年青人來,臉兒紅紅的似乎等了我許久的樣子,見了我就一把揪著衣角不放。我是一個醫生,被一個不識面的人當街揪著,原不算什麼奇怪事情,我因職業的經驗,養成慣於應付這些事情的人了。那時這人既揪著我不放手,我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我說:「怎麼樣,我的師傅,是不是熱油燒了你那最好幫手的指頭?『好象這句話只是我自己說來玩玩的一句話,他明白醫生是常常胡亂估計當前的主顧的,只說著』你來了真好『,就拉著我向一條小巷裡走去。我一面走一面望到這廚子大師傅模樣的年青人側面,才明白我有了點糊塗。我認識他是地保一 類有身分的人的兒子了。我心想一定是這憨人家裡來了客,爸爸囑咐他請幾個熟人作陪,故遇到了我後,就拉著跑回家去了。這酒我並不想喝的,因為陪什麼委員我並不感興趣,我說:」老弟,你慢走一點,我要問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不能把我隨便拉去的,我這時不可為你陪什麼闊人喝酒,我不能受你家的款待。我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即刻去做,我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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