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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情發生時,凡屬對於這件事情關心注意,希望看出結果的,都可以跑到那一邊去看看。人儘管站到一個較高較遠地方去,泰然坦然,看那些放光的銳利的刀,那麼亂斫亂劈,長長的扁擔,那麼橫來斜去。為了策略一類原因,兩人有時還跑著追著,在沉默里來解決一切,他們都有他們的規矩,決不會對於旁邊人有所損害。這些人在這時血莫不是極熱的,但頭腦還是極清楚的。在場的照例還有保證甲長之類,他們承認這種辦法,容許這種風氣,就為得是地方上人都認為在法律以外的爭執,只有在刀光下能得其平,這種解決既然是公正的,也就應當得到神的同意。

照通常情形,這戰爭等到一個人倒下以後,便應當告了結束。那時節,甲長或近於這一類有點兒身分的人物,見到了一個人已倒下,失去了自主防禦能力時,就大聲的喊著,制止了這件事情,於是一切人皆用聲音援助到受傷者:「虎豹不吃打下的人,英雄也不打受傷的虎豹!」照××風氣,向一個受傷的東西攻擊,應是自己一種恥辱,所以一切當然了事了。

大家一面喊著一面即刻包圍攏去,救護那個受傷的人,得勝的那一個,這時一句話不說,卻慢慢的從容的把刀上的血在草鞋底上擦拭,或者丟下了刀,走到田裡去浣洗手上血污。酒館中主人,平常時節賣給這些人最釅冽的燒酒,這時便施捨給他們最好的葯。他有一切合用的葯和藥酒,還大多數在端午時按了古方制好的,平時放到小口磁瓶中,掛到那酒館牆壁上,預備隨時可以應用。一個受刀傷的人,傷口上得用藥粉,而另外一點,還得稍稍喝一杯壓驚!在這件事情上,那酒館主人顯得十分關心又十分慷慨,從不向誰需索一個小錢。

到後來受傷者走了,酒館主人無事了,把刀提回來掛好,就一面為主顧向大*#中舀取燒酒,一面同主顧談到使用他那刀時的得失,作一種純然客觀無私的批評,從他那種安適態度上看來,他是不忘記每一次使用過他那兩把刀的戰爭,卻不甚高興去注意到那些人所受的痛苦的。

這種希奇的習俗,為這個城市中人見到以後,他從那小酒館問明白了一切。回到堡上吃晚飯時,見到了××堡上總爺,就說給那個總爺知道,在那城市中人意見上看來,過分的流血,是一件危險事情,應當有一種辦法,加以裁判。

「老師,我疏忽的很,忘了把這件事先告給你,倒為你自己先發現了。」總爺為他朋友說明那個習俗保存的理由。「第一件事,你應當覺得那熱心的老闆是一個完美無疵的好人,因為他不藉此取利;其次你應當承認那種搏擊極合乎規矩,因為其中無取巧處。……是的,是的,你將說:既然××地方神是公平的,為什麼不讓神來處置呢?我可以告你,他們不能因為有神即無流血的理由。××的神是能主持一切的,但若有所爭持,法律不能得其平,把這個裁判委託於神,在神前發誓,需要一隻公雞,測驗公理則少不了一鍋熱油。這些人有許多爭持只是為了一點名譽,有些爭持價值又並不比一隻雞或一鍋油為多。老師,你想想,除了那麼很公平來解決兩方的憤怒,還有什麼更好方法沒有?按照一個獵戶,或一個單身工人,以及一個單純直率的苗人男性氣質而言,他們行為是很對的。」

那城市中人說:「初初見到這件事情時,我不能隱藏我的驚訝。」

「那是當然的,老師。但這件事是必然的,我已經說過那必然的道理了。」

城市中人對於那兩把備好的武器,稍稍顯出了一點城市中人的氣分,總爺望到他的朋友有可嘲笑的弱點,所以在談話之間,略微露了一點憐憫神氣。城市中人明白這個,卻毫不以為侮,因為他就並不否認這種習慣。他說:「若我們還想知道一點這個民族業已消滅的固有的高尚和勇敢精神,這種習俗原有它存在的價值。」

「老師,我同意你這句話。這是決鬥!這是種與中國一切原始的文明同時也可稱為極美麗的習俗,行將一律消滅的點點東西!都市用陷害和謀殺代替了這件事,所以歐洲的文明,也漸少這種正直的決鬥了。」

「總爺,你的意見我不能完全相同,謀殺同陷害是新發明的嗎?決對不是。中國的謀殺和陷害,通行到有身份那個階級中,同中國別方面文明一樣極早的就發達了,所有歷史,就充滿了這種記載。還有,若果我們對這件事還不缺少興味,這件事……喔,喔,我想起來了,××地方的蠱毒,一切關於邊地的記載,皆不疏忽到這一點,總爺,你是不是能夠允許我從你方面知道一點詳細情形?」

「關於這件事,我不明白應當用什麼話來答覆你了,因為我活到這裡五十年,就沒有見到過一次這樣以毒人為職業的怪物。從一些旅行者以及足跡尚不經過××地方的好事者各樣記載上,我卻看了許多荒唐的敘述。那些儼然目睹的記錄,實在十分荒唐可笑。但我得說:毒蟲毒草在這裡是並不少的。

那些獵戶裝在小小弩機竹箭上的東西,需要毒藥方能將虎射倒的,那些生在路旁的草,可以死人也可以生人。但這些天生的毒物,決不是款待遠客而預備的!「

「我的朋友之一,曾說過這不可信的傳說,應溯之於歷史『反陷害』謠言那方面去。江充用這方法使一個皇帝殺了一個太子,草蠱的謠言,則在另一時,或發生過不少民族流血的事情。」

「老師,貴友這點意見我以為十分正確,使我極端佩服。

不過我們既不是歷史專家,說這個不能得到結果吧。我相信蠱毒真實的存在,卻是另外一種迷惑,那是不可當的,無救藥的。因為據我所知,邊界地方女孩子的手臂同聲音,對於一個外鄉年青人,實在成為一種致命的毒藥。「

「總爺,一切的水皆得向海里流去,我們的問題又轉到這個上面來了。我不欲向你多所隱瞞,我前日實在遇了一件希奇事情。」這城市中人就為他的朋友,說到在栗林中所見所聞,那個女子在他印象上,佔了一個如何位置。他以為極可怪處,並不因為那女子的美麗,卻為了那女子的聰明。由於女子的影響,他自己也儼然在那時節智慧了許多,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他說得那麼坦白,說到後來,使那個堡上總爺忍不住他的快樂的笑容。

那時兩個人正站到院落中一株梧桐下面,還剛吃完了晚飯不久,一同昂首望到天空。白日西匿,朗月初上,天空青碧無際。稍前一時,以堡後樹林作為住處的鷹類同鴉雀,為了招引晚歸的同伴,憑了一種本能的集群性,在王杉古堡的高空中,各用身體作一流動小點,聚集了無數羽禽,畫了一個極大圓圈,這圓圈向各方推動,到後皆消滅到樹林中去了。

代替了這密集的流動黑點的,便是貼在太空淺白的星宿。總爺詢問他的朋友,是不是還有興味,同到堡外去走走。

不久他們就出了這古堡,下了斜坡,到平田一角的大路上了。

平田遠近皆正開始昆蟲的合奏,各處皆有乳白色的薄霧浮動,草積上有人休憩,空氣中有一種甜香氣息。通過邊地大嶺的長坂上,有從礦地散場晚歸乘了月色趕過大嶺的商人,馬項下銅鈴聲音十分清澈。平田盡頭有火光一團,火光下尚隱約可聽到人語。邊界大嶺如一條長蛇,背部極黑,嶺腳鑲了薄霧成銀灰色。回過頭去,看看那個城堡,月光已把這城堡變了顏色,一面桃灰,一面深紫,背後為一片黑色的森林,襯托出這城堡的龐大輪廓,增加了它的神秘意味,如在夢中或其他一世界始能遇到的境界。

切皆證明這裡黃昏也有黃昏的特色。城市中人把身體安置到這個地方,正如同另一時把靈魂安頓到一片音樂里樣子,各物皆極清明而又極模糊,各事皆如存在如不存在,一面走著一面不由得從心中吐出一個輕微嘆息。這不又恰恰是城市中人的弱點了嗎?總爺已注意到他的朋友了。

「老師,你瞧,這種天氣,給我們應是一點什麼意義!」

「從一個城市中人見地說來,若我們裝成聰明一點,就應當作詩,若我們當真聰明,就應當沉默。」

「是的,是的,老師。你記起我上一次所說那個話,你同意我那種解釋了。在這情形下面,文字是糟粕之糟粕。在這情形里口上沉默是必需的,正因為口上沉默,心靈才能歡呼。

(他望了一下月光)不過這時還稍早了一點,等一等,你會聽到那些年青喉嚨對於這良夜訴出的感謝與因此而起愛悅。若果我們可以坐到前面一點那個草積上去,我們不妨聽到二更或三更。在這些歌聲所止處,有的是放光的眼睛,柔軟的手臂,以及那個同夜一樣柔和的心。我們還應當各處走去,因為可以從各種鳥聲里,停頓在最悅耳那一個鳥身邊。「

「在新鮮的有香味的稻草積上,躺下來看天上四隅拋擲的流星,我夢裡曾經過那麼一次。」

「老師,快樂是孿生的,你不妨溫習一下舊夢。」

兩人於是就休息到平田中一個大草積上面,仰面躺下了。

深藍而沉靜的天空,嵌了一些稀稀的蒼白色星子,覆在頭上美麗溫柔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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