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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種神即自然的見解,會不會同你對科學的信仰相矛盾?」

「老師,你問得對。但我應當告你,這不會有什麼矛盾的。

我們這地方的神不象基督教那個上帝那麼頑固的。神的意義在我們這裡只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現象,不是人為的,由於他來處置。他常常是合理的,寬容的,美的。人作不到的算是他所作,人作得的歸人去作。人類更聰明一點,也永遠不妨礙到他的權力。科學只能同迷信相衝突,或被迷信所阻礙,或消滅迷信。我這裡的神並無迷信,他不拒絕知識,他同科學無關。科學即或能在空中創造一條虹霓,但不過是人類因為歷史進步聰明了一點,明白如何可以成一條虹,但原來那一條非人力的虹的價值還依然存在。人能模仿神跡,神應當同意而快樂的。「

「但科學是在毀滅自然神學的。」

「老師,這有什麼要緊?人是要為一種自己所不知的權力來制服的,皇帝力量不能到這偏僻地方,所以大家相信神在主宰一切。在科學還沒有使人人能相信自己以前,仍然盡他們為神所管束,到科學發達夠支配一切人的靈魂時候,神慢慢的隱藏消滅,這一切都不須我們擔心。但神在××人感情上占的地位,除了他支配自然以外,只是一個抽象的東西,是正直和誠實和愛。科學第一件事就是真,這就是從神性中抽出的遺產,科學如何發達也不會拋棄正直和愛,所以我這裡的神又是永遠存在,不會消滅的。」

那城市中人在這理論上,顯然同意了。那個神的說明,卻不願意完全承認完全同意的。在朋友說完以後,他接著就說:「總爺,從另外一個見解上看來,科學雖是求真的事情,他的否認力量和破壞力量,對以神為依據的民族所生的影響,在接受時,轉換時,人民的感情上和習慣上,是會發生騷亂不安的。我想請你在這一點上,稍稍注意一下。我對這問題在平時缺少思索,我現在似乎作著拋磚引玉的事情。」

那總爺說:「老師,你太客氣了點。你明白,這些空話,是只有你來到這裡,才給我一個機會談到的。平常時節,我不作興把思想徘徊到這個理論上面。你意思是以為我們聰明了一點,從別個民族進步上看來,已到了不能夠相信神的程度,但同時自己能力卻太薄弱了,又薄弱得沒有力量去單獨相信我們自己,結果將發生一點社會的悲劇,結果一切秩序會因此而混亂,結果將有一時期不安。老師,這是一定的,不可免的。但這個悲劇,只會產生於都會上,同農村無關。預言是無味的,不可靠的,但這預言若根據老師那個理由,則我們不妨預言,中國的革命,表面上的統一不足樂觀。中國是信神的,少數受了點科學富國強種教育的人,從國外回來,在能夠應用科學以前,先來否認神的統治,且以為改變組織即可以改變信仰,社會因此在分解,發生不斷的衝突,這種衝突,恐怕將給我們三十年混亂的教訓。這預言我大膽的同你談到,我們可以看看此後是什麼樣子。」

城市中人微笑著,總爺從他朋友的微笑上,看得出那個預言,是被「太大膽了一點的假定」那種意思否認到的,他於是繼續了下面的推理。

「老師,照這預言看來,農村的和平自然會有一日失去的。

農民的動搖不是在信仰上,應當是在經濟上。可是這不過我們一點預言,這預言從一點露水而來,我們不妨還歸到露水的討論吧。請你注意那邊,那一叢白色的禾梗旁,那點黃花,如何驚人!是誰說過這樣體面的言語:自然不隨意在一朵花上多生一根毫毛。你瞧,真是……「兩人合併起來應有八十年的壽命,但卻為那點生命不過數日、在晨光積露中的草花顏色與配置吸引了過去,徘徊了約十分鐘左右。兩人一面望到這黃花作了一些愉快而又坦白的談話,另外遠處一個女人的歌聲,才把他們帶回到」人事「上來。

歌聲如一線光明,清新快樂浮蕩在微濕空氣中,使人神往情移。

城市中人說:「總爺,××地方使人言語華麗的理由,我如今可明白了,因為你們這地方有一切,還有這種悅耳的歌聲!」

總爺微微笑著,望到歌聲所在一方,「老師,你這句話應當留下來說給那些唱歌人聽的,這是一句誠實的話。可是你得謹慎一點,因為每一滴放光的露珠,都可以濕了你的鞋子,莫讓每一句歌聲,在你情感上中毒,是一件要緊的事。」

城市中人說:「我盼望你告我在這些事上,神所持的見解。」

「神對此事毫無成見,神之子對此事卻有一種意見。當××族神巫獨身各處走去替邊境上人民禳鬼悅神時節,走過我們這裡的長嶺,在嶺上卻說下了那麼兩句話:好燒酒醉人三天,好歌聲醉人三年。這個稍嫌誇張的形容,增加了本地的光榮。但這是一個笑話,因為那體面人並沒有被歌聲所醉,卻愛上了啞子的。」

「我願意明白這個神巫留在王杉堡上的一切傳說。」

於是總爺把這個神巫的一切,為他的朋友一一述說,到後他們上了長坂,便望到礦山一切,且聽到礦山方面石工的歌聲同敲打石頭聲音了,他們不久就進到那個古怪地方,讓一個石洞所吞滅了。

八、在栗林中

秋天為一切圓熟的時節。從各處人家的屋檐下,從農夫臉上,從原野,從水中,從任何一處,皆可看到自然正在完成種種,行將結束這一年,用那個嚴肅的冬來休息這全世界。

但一切事物在成熟的秋天,凝寒把濕露結為白霜以前,反用一種動人的幾乎是嫵媚的風姿,照耀人的眼目。春天是小孩一般微笑,秋天近於慈母一般微笑。在這種時節,照例一切皆極華麗而雅緻,長時期天氣皆極清和乾爽,蔚藍作底的天上,可常見到候鳥排成人字或一字長陣寫在虛空。晚來時有月,月光常如白水打濕了一切;無月時繁星各依青天,列宿成行有序。草間任何一處皆是蟲聲,蟲聲皆各如有所陳訴,繁雜而微帶凄涼。薄露濕人衣裳,使人在「夏天已去」的回憶上略感惆悵。天上纖雲早晚皆為日光反照成薄紅霞彩,樹木葉子皆鍍上各種適當其德性的顏色。在這種情形下,在××堡牆上,每日皆可聽到××人鏤銀漆朱的羊角,蘆葉捲成的豎笛,應和到××青年男女唱歌的聲音,這聲音浮蕩在綉了花朵的平原上,徘徊在疏疏的樹林里。

用那麼聲音那麼顏色裝飾了這原野,應是誰的手筆?華麗了這原野,應是誰出的主意?

若按照礦地那個一方之主的言語說來,××一切皆為鎮筸地方天神所支配,則這種神的處置,是使任何遠方來客皆只有讚美和感謝言語的。

各處歌聲所在處,皆有大而黑的眼睛,同一張為日光所炙顏色微黑的秀美臉龐。各處皆不缺少微帶憂鬱的纏綿,各處都泛溢到歡樂與熱情。各處歌聲所在處,到另一時節,皆可發現一堆散亂的乾草,草上撒滿了各色的野花。

年歲去時沒有蹤跡,憂愁來時沒有方向。城市中人在這種情形中,微覺得有種不安,擾亂到這個端謹自愛的城市中人的心情。每日騎了馬到××附近各處去,常常就為那個地方隨處可遇的現象所搖動,先是常常因此而微笑,到後來卻間或變成苦笑了。這個遠方客人他缺少什麼呢?沒有的,這城市中人並不缺少什麼,不過來到此間,得到些不當得到的與平時不相稱的環境,心中稍稍不安罷了。

在新寨路上同總爺所說的話,有些地方他沒有完全忘記,但這個一地之長原有一半當成笑話同他朋友說到的。他知道他朋友的為人,正直而守分,不大相信××的女人會擾亂這個遠客的心緒,也不擔心那種笑話有如何影響。一個城裡紳士,在平時常常行為放蕩言語拘謹,這種人平時照例不說女人的。但另外還有一種人,常常在某一時,言語很放肆隨便,照那種陌生人看來,還几几乎可以說是稍輕佻一點,但這種人行為卻端謹自愛,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君子。××的堡上的主人,把他的朋友的身分,安置在較後一種人的身分上。正因為估計到這城裡人不會有什麼問題,故遇到並轡出遊時,總指點到那些歌聲所在處,帶著笑謔,一一告給他的朋友,這裡那裡全是有放光的眼睛同跳動的心的地方。或者遇到他朋友獨自從外邊騎馬散步歸來時,總不免帶了親切蘊藉的神氣,問到這個朋友:「從城裡來打獵的人,遇到有值得你射一箭的老虎沒有?」

城裡這一個,便微微笑著,把頭搖搖,作了一個比平常時節活潑了點的表示,也帶了點詼諧神氣,回答他的朋友:「在出產寶石的寶石坑邊,這人照例是空手的。因為他還不能知道哪一顆寶石比其餘寶石更好!」

那寨主便說:「花須用雨水灌溉,愛須用愛情培養。在這裡,過分小心是不行的,過分拘持則簡直是一種罪過。」

「我記得你前一次在路上所引那兩句詩:朱華不覺得驕人,白露不能夠憐人。膽小心怯的理由,便是還不忘記這兩句詩。」

「是的,老師,龍朱說過的兩句話,畫出了××女人靈魂的輪廓。可是照到他另一個歌上的見解,卻有下面的意思:愛花並不是愛花的美,只為自己年青,愛人不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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