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紳士的沉默,只似乎平時無人可以說話的原因。他所需要的,是同一個人,來說他年輕時代的種種。最好還要這個人能有××地方人民的風格,每一隻腳不必穿一隻合式的鞋子,每一句話卻不能缺少一個恰當的比喻。這個人現在已於無意中得到,因此他自然忽然便年青起來,他的朋友,也自然而然把年齡為人所划出的界線,一同忘掉了。既然兩人把友誼成立到那另一個世界裡的一切,慢慢的,這被世人所不知的地方,被歷史所遺忘的民族,兩人便不能顧忌,漸漸的都要提到了。……稍後一點日子裡,某一個晚上,便輪到那老年紳士,在他那布置得十分舒服的客廳中,柔軟的燈光下,向年青人坦白的提到那個眷念××地方的理由了!

那時節老年紳士坐到年青人的對面,正在用刀為他的朋友割切一個橘子。一面把切好了的橘子,親熱的遞給了他的朋友,一面望到那年青人華麗優雅的儀錶。紳士眼睛中有一種只應當在年青人眼睛中燃燒的光輝。紳士輕輕的幾乎是無聲的說,「真是怎樣一個神的手段!」年青人沒有聽到,因為所吃的橘子十分佳美,只當是稱讚到青島的橘子。

紳士便說:「鎮筸地方壯大新鮮長年無缺的瓜果,養成我這種年齡的人有童心的嗜好。二十年來若每天沒有一點水果伴到我,竟比沒有書籍還似乎難於忍受。」

年青人說:「這種嗜好也同讀××差不多,不算一件壞事情。」

「是的,在一個大圖書館裡去,看書是一件多麼方便的事。

到××去,瓜果並不值錢。可是這種嗜好在××為一種童心,在別處則常常為一種奢侈。正如用豐富的比喻說話一樣,在××可以連接兩人的友誼,在別處則成為一種浪費。××地方山中的桃李橘柚,與蘊藏在每一個人口中的甜蜜智慧言語,同這裡海邊的魚蟹鹽沙,原是同樣不能論價的東西!「

年青人微笑著,同意了這個比擬。他不願意用這十餘年來日子所加於每一個人身上的變化,聯想到這些日子在其他物質上的改革。他自己所夢想到的,一切也仍然是那麼一個野蠻粗暴的世界。在那一片野蠻粗暴的地方,有若干精悍,樸厚,熱情的靈魂,生氣勃勃的過著每一個日子。二十年來新的一頁歷史,正消滅到中國舊的一切,然而這隱藏在天的一角,黑石瘦確群山之中,參天杉樹與有毒草木下面,一點殘餘的人民,因為那種單純,那種忍耐,那種多年來的由於地方所形成的某種固執,這時候已成了什麼樣的變化,誰能知道誰能說明呢?

因為提到了嗜好,紳士到後忽然嘆喟起來,顯然為那個嗜好的來源,略略感到了一點惆悵。紳士說,「××地方的栗樹,為我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

年青人說:「××栗樹並不很美,正如××野豬並不很美。

××最美的樹當是杉樹,常年披上深綠鳥羽形的葉子,凝靜的立定,作成一種向天空極力伸去的風度。那種風度是那麼雅緻,那麼有力,同時還那麼高尚不可企及。按照××的山歌:情人為人中之杉,杉樹為樹中之王。那稱呼毫不覺得溢美。「

紳士接到說:「是的,我見過那種杉樹,熟習那個名言。

誰有能力來否認,身在那種大樹面前,不感覺到自己的卑小與猥俗?我並不稱揚栗樹,以為那勝過杉樹。我想起的是那栗樹上所結的無數帶刺圓球。八月九月,明黃的日頭,疏疏地潑了一林陽光,在一切沉靜里,山頭伐樹人的歌聲,懶散的唱著,調節到他斧斤的次數。就是那種枝葉倔強樸野的栗樹,帶刺的球體自動繼續爆炸,半圓形的硬殼果實,烏金色的光澤,落地時微小的聲音,這是一種聖境!自然在成熟一切,在創造一切,伐樹人的歌聲,即在讚美這自然意義中,長久不歇。這境界二十年來沒有被時間拭去,可是,我今年已五十五歲了,就記到這個,多明朗的一個印象!「

「時間使樹木長大,江河更改,天地變色,少壯如獅子的人為塵為土,這個我們不能不承認。不過有多少事情,在其他方面極易消失的,在我們記憶上,卻永遠年青。譬如一個女人,不盡只能在鍾情於她的男子心中永遠年青,且留到詩人的詩歌上面以後,這女人在一組文字上,也永遠有青春的光輝,如一朵花,如一片霞,照耀人的眼目……」老年紳士聽到這個議論,因為正提到他心中所思量到的一個問題,似乎稍稍受了一點寒氣,望到他年青朋友,把那個斑白的端整的頭搖動不已,帶點抗議性質說道:「這是一件事實,我的朋友。只是這一句話不是你年青人說的。這是為老年而有所鍾情的人一個說明。你是一個年青人,你不適宜於說這句話。」

年青人承認了這一點,顯露出謙虛和坦白微笑,解釋到這句話的來源。「這是從一本書上記下的。這話或者我將來還有用處,等到將來看去。至於現在,假若這句話適用於事實,我想像在我面前的老友,一定就有一點事情,行將同我說到。」

紳士瞥望到天花板,好象找尋一種幫助,「可惜得很,當我年青一點兒的時節,天並不吝惜給我一些機會,安置我到一種神奇故事裡去。不過郭景純那一枝生花妙筆,並沒有借給過我,詩人的才氣於我無分。一些不可忘卻的印象,如今只能埋葬在那麼一個敝舊的軀殼裡,再過不久,這敝舊軀殼,便又將埋葬到黃土裡了。」

「若我有幸福可以從老友口中聽到這個故事,這故事行將同樣的純潔的保留到這一個年青一點的心上,重新放出一種光輝。」

「我願意把它安置到一個年青人心上去,我願意作這件事。而且沒有比你更適當的一個人,使我極方便的說到這件事。不過杉樹的葉子因對生而顯得完美,我擔心我的言語,不能如一首有韻的詩那麼整齊。」

「對生的皂角未必比松樹還美。松樹的葉子,生來就十分紊亂,缺少秩序。」

「這松樹老了,已經為歲月人事把心蝕空了。」

「為了位置一個與日俱增的經驗,長江大河也正在讓流水淘蝕。這是一種自然的規律。」

「可是一切改變皆使人不歡,秋天來時草木也十分憂鬱。」

「假若草木能有知覺,它在希望或追憶里,為未來或過去那個春天,它應當是快樂的。」

紳士對於這個對白髮生了一種思索的興味,他願意接續到這一點問題上,思想徘徊逍遙。他承認了年青人的議論,同時又有所否認。他說:「是的,草木應當快樂,因為它有第二個春天可以等待。這一方面我們可仍然看出了人類的悲慘處,因為人類並沒有未來。一個年青人在愛情中常常懸想到未來,便極胡塗的打發了現在。到了老年,明白未來永遠不會來到了,想像的營養,便只好從過去那個倉庫里支取他的儲蓄。我就是只能取用昨天儲蓄卻不能希望明天的一個人。」

年青人在這個儲蓄比喻上,放下另外一個意見。「一個有麵粉同金塊儲蓄的人,永遠不至於為生活艱難所困;一個不缺少人生經驗的人,他那取之不竭的智慧,值得一切人給他一種最大的尊敬。」

「我的朋友,你說得對。從你的言語上,老年人應當得一種知足的慰藉。不過應當有一個轉語,找回我們那個原來的問題。人和草木不能相同,我還有一點意見。就是草木既有過去,也有未來,同時還大都明白現在。陽光同雨露使它向人微笑,它常常是滿意現在,而盡量享受現在。我們在今天這個日子裡,所要談到的,思索的,工作的,就常常只是為了明天或昨天,使我們度過這一個當前。我明天是什麼呢?我問你。」

「我的老友,這是一個平安的休息。」年青人答後他老朋友的詢問,同時記起了東方哲人胡大聖,曾經以一種最東方的感情,對這休息所發的一番明論,便複述出來。「若果一個人在今天還能用他的記憶,思索到他的青春,這人的青春,便於這個人身上依然存在,沒有消失。我的老友,這個格言值得我們深思。我請你相信,在我眼睛裡,你的雄辯,已證明了你的少壯,你的敘述,也行將把你青春恢複轉來。萬里的長江,當每次春水發後,那古舊的河床,洋洋洒洒挾巨流而東下時,它便依然是有力而年青的。我希望讓一道回憶的河流經過你那還不衰弱的心上,在這溫柔的燈光下,我還可以有那種榮幸,重新瞻仰你一度青春的風儀。」

老紳士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又是一個鳳子」。年青人聽到,臉色全變了。年青人顯得十分激動,一點回憶激動了他的血流,卻謹慎的節制到自己的冒失。因為從老紳士神色上看來,這一句話原不是為他而說,與年青人無關係的。

但年青人卻從這句話上,把去年十月來那個黃昏中人,認清楚就是對面的一個了。

那種新的發現,使年青人不免稍稍矜持起來了,他將手無目的伸出了一會兒又縮回來,「我有點冒昧,想將一個隱藏在心中有半年了的印象,詢問到我的朋友。去年十月里,一個體面的黃昏中,大海為落日所焚燒後,天邊殘餘了一線微紫,在那個海邊沙灘上,我曾經於無意中聽到一個年高有德的人,對黃昏作過了一段描繪,對人生闡發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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