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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有誰,需要明白這一群蠢頭蠢腦的東西心上所起的暗影沒有?這些人,是連自己也沒有需要明白他們生到這世界上為了什麼慾望,而又必需有一些所謂人類向上的慾望的。

在建築處方面,兵士同工人缺少相熟的因緣。在生存意義上,兵士是較上一層的一種人,是雖為軍閥所豢養獸畜的一類東西,而又不缺少因為方便也可以成為軍閥的兩棲分子,在這樣情形下兵士是不會同一個工人做朋友的。但是,一個不意的機會,一件小小的事,終於把兩個地獄裡的年青人牽合在一處,成為一對要好的朋友了。這事是發生到上一月的一個夜裡的事情。那時那個工人,正在河街的一個人家門前,被兩個碼頭上吃飽飯的小壞蛋,用一種賭博的騙術把所有的一點點工錢輸光,想脫下那一條纏腰青布作為最後的孤注,但兩個小壞蛋用不著這樣一條腰帶,所以不願意再玩一次。但那工人可急了,無論如何得再賭一次。兩方面自然而然發生小小衝突了。輸家口中罵出了野話,兩人就一同揪到了那年青工人,滾到泥里去。這年青工人是一個生長在鄉下的人物,對於兩個騙子毫無懼怯,雖自己跌倒泥水中,同時壓了一個騙子在他的身下。從賭博到毆打,這種種情形,是站在旁邊一個兵士皆一一見到的。這兵士在另外一個時節,曾看到這工人在建築處的泥溝里挖泥,極其勤快,這時又見到一個人在此同兩個騙子扭打,勇敢非常,先還是同許多旁邊人一個樣子,取旁觀態度,看看到底是不是能夠得到勝利。到後看到一個騙子從制繩索的鋪子里,摸出了一段檀木,正想從背後向那工人頭上敲去,這兵士忽然感到不平了,躥過去把那騙子的手扭住,對那騙子臉上就是一拳。三人的場上加上了一個兵士,不消說兩個騙子不到一會兒就被擒到泥里去了。另外住河街的人,到這時,也就出來勸解了。結果是因為兵士的緣故,兩個騙子除把所騙的七角錢同一些銅子退還外,還為兩人作揖陪禮,才算了事。這年青工人得到了兵士幫助,佔了上風,到後就把兵士邀到茶館去,把所有的一點錢完全花到吃喝上面。工人的慷爽行為,使兵士感到痛快,兩人之間堅固的不可搖撼的友誼於是成立了。從此以後他們就認識了,在一種生活所許可的方便中,兩個青年人常常一同到河街去玩,且取了一般習慣,成為兄弟了。

茶館中張老闆同那軍人商量那件曖昧交易時,那兩個年青人,恰恰在相去不遠的一個茶座上喝茶。聽到談了一陣,望到這兩人已走遠後,那工人才問那個××等十七連的二等兵。

「大哥,我不明白他們是說的是什麼。」

「是盒子。」

「『盒子』?」

「匣子。」

「什麼『匣子』『盒子』?」

「是我那個東西,明白了么?」

「噢,我清楚了。我正疑心是『膏子』,才值得那麼多錢,想不到是『盒子』。他們生意好象說妥了。他們說明天還要約到這裡交貨。」

「他媽狗養的,明天我們把他趿俗崍耍梢緣靡槐是*用。」

「他有盒子你怎麼揍他。」

「他是要賣盒子的,等他賣過後,我們兩個人再去攔到他,不讓他一個人得那麼多錢。」

「大哥,當真的么?」工人認真了,但是這樣問著,且彷彿已斷定這是謊話,所以先就笑了。

兵士說,「只要你有膽量這事就當真。」

「他知道我們怎麼辦?」

「放翻了他,就知道我們,也讓他到包丞相處算他媽的鬼賬去。」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等他?」

「仍然來這裡,看他們怎麼交易。」

「我們決定了!」

「決定了!這算什麼雞公大事?你怕么!」

「我——」這工人說不分明了,因為這是初次。因為他想起那些被吊在水管旁用大藤條打三百的工人的情形。因為他記起別的事情。

這漢子是鄉下人出身,是來到這工程處以後,每日拿三角錢工薪,按時做工頭所分派的工作,按時從那湫陋木板屋中鑽出,而又按時蹲到泥地中做事吃粗米飯的人物。一個最規矩的最合用的工人,一個「雖愚蠢卻誠實」值得教會中派來的牧師用聖雅各名分哄騙永遠這樣做工的動物。要他這時來為一件新的慾望搖動,要他冒險,要他殺人,他不能隨隨便便這樣答應的!

兵士因為他那身分,因為那中國兵士的特別身分,是並不把這件事當成怎樣了不得行為的。平時規規矩矩,每天到大操坪操跑步,每天點名,每天被上司辱罵,使旁人看來,都以為這些蠢東西的心,一定是一種特別的質料捏成,永遠是不會多事了的。但是,感謝那些偉人,常常把另一種教育給了這類當兵的人,他們常常使他們去為一個好名分打仗,有時也使他們為一個最不好的名分打仗,戰爭,就是那連年不息的戰爭,就是那每一個兵士皆有機會遇到的事情,把兵士們頭腦完全變了。一個初到軍隊中去的人,是還不缺少怕鬼那種小孩子心情的,但稍久一點,這些人就不同了。他們都得在方便中做一點僥倖事情,都得任性,因為他們都得死!他們是用不著道德的,其他一切好名分也用不著。他們為三個月或一個月的薪水,去壕溝邊用槍刺作武器,肉搏一次,他們又常常為五塊錢的賞號,做一次同樣的愚蠢行為。他們是都明白把自己生命,作一孤注去賭博,若是沒有戰爭,那他們在另外機會上,就要做出與戰爭差不多的愚蠢事情來了。

這時這兵士,已經看懂了那工人的無用處,他笑了。

工人見到兵士笑他,有點不平了,他說,「我們去,我賭咒要去。我不把我這手扼斷他的喉嚨,我是婊子的兒子。」

兩人是把事情已經約定了,就離了茶館,回××,剛走到河街盡頭,就聽到××小山上吹點名號,兵士聽到號音,知道一回去又得被排長辱罵了,就望望天空,罵了一聲野話,與工人分了手,拔腳向山腳跑去。

工人獨自一人回到那建築處,從那守門的巡警面前過身時,也輕輕的罵了一句娘。

這漢子,在夜裡,在那又臭又髒的住處,用一床舊棉絮包裹了全身睡覺時,就做夢,夢到與人打架,得了勝仗,從那被打的人抱兜里掏了七八塊錢的角子,捏滿了一手,就醒了。醒過後,爬起來走出房子,站在寒氣逼人的月光下灑尿,望到小山上有一個哨兵的人影,來回的走。聽到遠處有雞叫,仍然回到自己的住處,再想睡覺也不能夠了。

個新的白日,所照的還是舊的世界。骯髒的,發臭的,腐爛的,聚在一處還仍然沒有變動。一切的紳士看不起的人,還是仍然活到世界上,用不著哀憐用不著料理。一切虛偽,仍然在紳士身上作一種裝飾,極其體面耀目。一切愚蠢的人,還是在最小的一種金錢數目上出死力氣抬打以及傷亡死去。沉默的還是沉默。教會中講經台上,還是那個穿道袍的牧師,靠到叫賣上帝,過著極其安舒的日子。

三百個工人仍然還是聽到銅鑼一響,就從那黑房裡象狗一樣陸續出來了,一群囚犯樣子站到敞坪中,各人口中哈出厚而濃的白氣,各人搓手搓腳,寒氣逼得這些愚蠢漢子只有一個辦法,這辦法就是儘力去作工,使全身發熱出汗。好聰明的天氣!就是冷,也仍然是用冷來鞭打一切,對於另外一世界的闊人貴人,作一種討好的幫助!

小工頭站到柵欄處點名,按人數發給腰牌,用大而短,發沙而可厭的聲音,喊那本日應上工的工人。這是一個頭等長人,一個可以安置在遊戲場作為斂錢的高子。這工頭把腰牌遞給一個工人以後,總免不了用一個批評家的眼光,檢察了一下從身旁走過的工人手腳同腰部,還有那後臀,看看是不是顯出了毛玻他這工作是必需的,就因為上面如查出了有一個不稱職工人時,他的寬容將得到一種責罰。這漢子為了盡職,為了得洋人一句獎語,本是不適於認真的脾氣,完全也變了。他一點不兒戲,不說笑話,臉上缺少笑容,嚴肅在那瘦臉上,有著奇特的作用,使人在他們面前開口不得。但是這樣一個模型,這樣一副愚忠的表情,大工頭是以為這人一定因為家中太太不學好,所以使這個高大個兒憂愁到這樣子的。

這工頭今天仍然站在那老地方,仍然是把那件大羊皮褂子反穿著,一手捏了牌子一手塞在腰下褲帶里,搔癢點名而且檢驗,工人們便魚貫的從他身邊走過。

「四十七!」

「六十四!」

「七十八!」

每喊一個號數,就有一個人從那人堆中擠過去,走到工頭身邊,取了那腰牌走去。每個工人皆顯露出一種睡眠不足的樣子。從東山頭爬起的太陽,照及一切時,都象鍍了一層淡紅色與淡銀色的東西,只是這些骯髒油膩的漢子們,那太陽,就只作成了他們一種方便,日光照到那些臟臉上,愈顯得他們不是人了。在太陽下過細去看那些東西的臉,扁平而又無趣,或者狡獪多端,表示這狡猾就用一個鷹隼鼻。或顴骨高聳,耳朵外張如一個最不美觀的蚌殼。或大麻子如花點,疏而不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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