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設-1

市的小河,是因為××山旁的大房子的建築,運石子,運水泥,運鐵運木,平空加了許多從省里來的船隻,因此今年來更顯得興旺了許多。

那小河中有許多住家的小船。小河旁邊,有一排湫陋逼窄的小平屋。這地方因為方便,名字就是河街。河街有煙館同麵館。有賣繩纜的鋪子。有雜貨字型大小。有屠戶。有鑄鐵錨與琢硬木活車,以及賣船上應有器具的鋪子。有一家新開的理髮館,走路的人們,從玻璃窗上望過去,總常常見到一些大而圓的腦袋,在一種極獃氣的情形下,被剃頭師傅用刀刮頭。有幾家供船上人開心的妓院,三五個大腳女人,穿藍花洋布衣服,紅花洋布褲子,粉臉油頭,鼻樑根扯得通紅,坐在門前長凳上,見有人過路就眯眯笑,且輕輕的唱歌。一條骯髒的長街上,一年四季總是濕漉漉的不好走路,一些從這些小屋子裡或河船上長大的孩子,大白天,捧了小小公雞,身後跟前一隻肥狗,街頭街尾找公雞打架。或者無聊了,為一句話兩個孩子就互相抓著揪打起來,揉到煙館門前的爛泥里去,使那成天站在煙館門外招呼主顧的幫伙,常常為了這事更大聲的吆喝。街上賣糕的皆敲竹梆,賣糖的皆打小銅鑼,這些人,並且都各知道由口中唱出一種鄙俚的調子,同女人身體某種地方相似的比擬,逗引旁人注意。

這街上,還有一家下等茶館,一面臨河起了一個吊腳樓,一面臨街,對到一家賣買舊貨的小店。這茶館一切的布置與情調,皆與到此地來的人物極其相稱,骯髒油膩的桌面,細腿的板凳,以及大青花蓋碗中泡上粗葉子綠茶,另一種上等人茶館所缺少的這裡都有了。來此喝茶的全是一些下層社會的男子,一些船上的水手,一些拖半日車的包車夫,一些專在碼頭上放債的大爺,一些住到東市在買菜一類事上賺了點錢找不出用處的廚子,還有的就是一些談肉價米價的小生意人。各人來到了這裡,選上一個位置,泡一壺熱茶,啯嘟啯嘟喝一陣,又把所有心裡想到的事,或聽到的新聞,同旁人談著,算是享受了一點生活。等到記起了另外的事,或覺得已經坐夠了,就把四個銅元塞到那專司加水的夥計手心裡,走去了。來來往往的人一天是數不清的。因為生意不冷落,到今年七月,茶館主人把電燈也裝上了。花了很大的價錢,從城中接線,租了火表,七個工人敲敲打打了一天,有了電燈每天到了晚上,管事的把臨河裝置的一排紅綠燈機關一扭,從河下遠處皆可望見這茶館所在,泊在遠處的船隻,想要上茶館來皆不至於迷失方向了。

到了晚上,這茶館裡屋樑上的電燈,把暗淡的黃顏色的光明散滿了一個屋子,骯髒的方桌旁邊坐滿了喝茶談天的人,兩把長嘴大肚的開水銅壺,在燈光下炫耀著金色,在兩個與銅壺樣子作一對稱小瘦而有煙容的孿生兄弟手裡,各處的來去添水。門外常常停得是賣炒豆花生一類東西的擔子。一個賣油煎臭豆腐的生意人,同一個做芝麻餅生意的人,一到了晚上,也總是把擔子放在這茶館門前,盡順風把那臭味熏進一切有臭豆腐嗜好的人鼻子里去。因為一些香味的誘惑,於是就有人從腰兜里掏錢,叫夥計買東西的事發生了。那加水的孿生兄弟,既有了同一的樣子,也不缺少同一的聰明,這聰明就是在任何忙亂的情形下,一面自己口中哼著,一面把大銅壺的嘴,遠遠的向一個桌上的碗中灑出一線熱水,一面還聽得分明身背後客人差派的言語,牢牢記祝只要一聽到有人在某一處喊叫要買東西,照科添水的這兩兄弟,是不到一會兒就到了跟前聽候使喚的。人既到了桌邊,掏出錢來,告他要買什麼,把錢接到手,看了一看,看清楚手上銅子不是沙板了,就從一些座位間,象一隻逃走的瘦母狗,飛竄到門外去,站到門前,拖著大而啞的聲音,象唱戲一樣,在那臭豆腐攤邊一唱,說明白了是第幾座某大爺的生意,把錢擲到一個空碗里,又即刻竄回到放茶壺處,把壺攫到手,走到另外一個座旁去了。油豆腐已在茶客口裡咀嚼後,為這夥計見到了,雖極其忙碌,總做出一個笑樣子,找出一句話來,對於這食物加以一種獎譽,好象使吃這東西的客人,感到一點快樂。他的話照例必定是一個內行的話,雖然明白是袒護到賣東西的一方面,不過總仍然象是完全為主顧設想有利益的話,那理由,一面自然是做這一種職業的人一件必須的義務,一面還是賣油煎豆腐方面有一種好處。本地方的規矩是不因為到河街來破例的。他們將在十個銅元內抽出兩個,這是做生意人承認了的酬勞。這茶館生意日益興旺,在這孿生兄弟管理下的兩把銅壺日益發亮,這兩兄弟煙癮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茶館的生意每夜總做到十點鐘左右,到喝茶客人散盡,上了門,熄了燈,管事的一個人在柜上數錢,這兩個孿生兄弟,清理了一下桌椅板凳後,就把被卷攤開到兩張拚起來的大方桌上,中間擺一盞燈,對卧過癮,一直到三更才睡覺。

這時這茶館是正熱鬧時候。只見兩把壺被高高舉起,從壺嘴裡噴出滾熱的水來。兩個茶館夥計嘶聲的唱著一切唯有自己分明的曲子,提了壺各處走動。各個桌子旁皆有人剝葵花。一個屋子裡充滿了下等煙捲氣味。地板上全是白色灰色細碎的葵花殼同黃痰。

這時候,從門外進來了兩個人,前面一個是在這茶館對面開舊貨鋪子的主人,一個醬色臉的二等胖子。後面跟得是一個衣褲敝舊無賴漢樣子年青人。這漢子隨了那舊貨店老闆進了茶館,找到了一個角落空座,兩人坐下了。茶夥計拿了兩套碗盞走了過來,認出了那二等胖子是住在對門的熟人了。

「哦,是張老闆,我拿小碗來」。因為喝小蓋碗是有身分的人才能辦到的,所以夥計這樣說。

「隨便點,大喜。」那胖子說,「我們談兩句話就要走。」

這夥計聽到那老闆說的話,就不動了,一面加水到碗里去一面望那同來坐在橫頭的年青人。這是一個彷彿從軍營里退伍出來的人物。上身穿得是骯髒的軍衣,面目瘦削,頭髮極長,一個高聳的鼻樑同一個大口,使這茶館夥計想起另一時所看到的一個槍斃的逃兵樣子。把兩碗茶加了開水,推到兩個人面前以後,夥計向那胖子生意人開了口:「老闆,來一碟瓜子?」

「不要。——隨便吧。你去招呼他們,我要什麼再叫你。」

夥計打了一個哈欠,象發了癮,提了壺走去了。這老闆望了一會附近的喝茶人,才輕輕的說,「喝茶」,自己也把那蓋碗甩開,颳了一下水沫,呷了一口茶。

那年青退伍軍人模樣的人,彷彿心情另外為一些事所縈繞,看了這情形,也照樣的非常粗糙的把茶呷了一口。

「你一定在什麼時候拿來?」那老闆輕輕的同那年青人說話。「他們都是要看了才定下價錢。你我雖是第一次,你總聽到說過我的脾氣。我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得到多少利益。我願意幫一個盡忙。你放心,我不是那些壞東西。」

年青人,把兩個肘彎屈在骯髒的桌子上,很不耐煩的點點頭,「我信你,才來找你。我聽到吳大爺說你仗義慷慨,我一點不疑心你對我說謊。不過你說先拿出來怎麼行?你知道我們的難處。你若答應了我有五十的數目,同時交貨拿錢,我才能夠做到。我不是騙你,你可以看了貨再交錢。我們……」說到這裡,這漢子,象是又忽然想起了心事,輕輕的在桌子上捶了一拳。「你看,行就是這樣辦;不行拉倒!」

「有什麼不行?我說的還是要看看。我縱答應了你,五十也好,六十也好,到那時,你那個不值一塊錢,怎麼辦?你無論如何會信我,若果一切照你說的,無一點毛病,我決定五十。不過,若果……」年青人聽了稍稍生了點氣的樣子。「什麼毛病不毛病?若不是急等錢用,我拿到××去找油客,話也不必說就可以得一百二。我不是完全外行。我知到行市。五十塊,誰也會明白這是一個最小的價目!」

「我知道!就正是因為即刻要錢用!上月為連玉賣那個『小雞』,因為也是急於要錢,三百一個數目就賣了,還加上那小東西五百顆,那個到××我也聽說是值一千出頭的。這樣月份,什麼事都是這樣子,不容易!你說五十,我依你,我包了,使你可以放心。你明天晚上拿來,我們談,當面辦妥,好不好?」

「這地方不大方便。」

「那你看什麼地方方便?盡你的意思。我們一定是兩個人,你看什麼地方合式。你可不可以到船上去?」

「我邀你們到對河去。」

「對河嗎?」這老闆想了一下,就笑了。「不行,你太方便了,我們可不方便!我們主顧恐怕做不慣。」

話是象說到了另外一種意義上去,恐怕引起年青人的誤會才止著了的。但這年青人,似乎仍然是明白什麼是不慣的下文了,就說,「他們怕我脫虛嗎?我可以先拿機柄給他們。」

「不是那樣。什麼我們都不怕。我們怕得是同旁人打麻煩。

你是我相信的。縱是生人我也相信,何況提起吳大哥的朋友。

你可不可隨便一點,就把東西拿到我們這裡來?茶館人多是更方便一點,不會為人注意的。他們完全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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