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墨醫生

我抽屜里多的是朋友們照片,有一大半人是死去了的。有些還好好活著的人,檢察我的珍藏,發現了那些死人照片混和他自己照片放在一處時,常常顯出些驚訝而不高興的神氣。

他們在記憶里保留朋友的印象,大致也分成死活貧富等等區別,各貯藏在一個地方不相混淆。我的性情可不甚習慣於這樣分類。小孩子相片我這裡也很多,這些小孩子有在家中受媽媽爸爸照料得如同王子公主,又有寄養在孤兒院幼稚園裡的。其中一些是爸爸媽媽為了人類遠景的傾心,年紀青青的就為人類幸福犧牲死去,世界上再沒有什麼親人了,我便常常把他們父母的遺影,同他的小相片疊在一處,讓這些孤兒同他媽媽爸爸獨佔據一個空著的抽屜角隅里,我似乎也就得到了一點安慰。我一共有四個抽屜安置照片,這種可憐的家庭照片便佔據了我三個抽屜。

可是這種照片近來又多了一份。這是若墨大夫同他的太太以及女兒小青三人一組的。那個醫生同他的太太,為了同一案件最近在××地方死去了,小青就是這兩個人剩下的一個不滿半周歲的女孩。這女孩的來源同我現在住處有些關係,同我也還有些關係。

事情在回憶里增人惆悵,當我把這三個人一組一共大小七張照片排列到桌上,從那些眉眼間去搜索過去的業已在這世界上消滅無餘,卻獨自存在我紀念里的東西時,我的感情為那些記憶所圍困了。活得比人長久一點可真是一件怕人的事情,因為一切死去了的都有機會排日重新來活在自己記憶里,這實在是一種沉重的擔負。死去的友誼,死去的愛情,死去的人,死去的事,還有,就是那些死去了的想像,有很多時節也居然常常不知顧忌的擾亂我的生活。尤其是最後一件,想像,無限制的想像,如象糾纏人的一群蜂子!為什麼我會為這些東西所包圍呢?因為我這個人的生活,是應照流行的嘲笑,可呼之為理想主義者的!

我有時很擔心,倘若我再活十年,一些友誼感情上的擔負,再加上所見所聞人類多少喜劇、悲劇、珍貴的、高尚的、愚蠢的、下流的種種印象,我的神經會不會壓壞?事實呢,我的神經似乎如一個老年人的脊樑,業已那麼彎曲多日了。

十六個月以前……

白色的小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小篷,出了停頓小艇的平塢後,向作寶石藍顏色放光的海面滑去。風是極清和溫柔的,海浪輕輕的拍著船頭船舷,船身側向一邊,輕盈的如同一隻掠水的燕子。我那時正睡在船中小桅下,用手抱了後腦,游目看天上那些與小艇取同一方向競走的白雲。朋友若墨大夫,臉龐圓圓的,紅紅的,口裡銜了煙斗,穿一件翻領襯衫,黃色短褲下露出那兩隻健康而體面的小腿,略向兩邊分開,一手把舵,一手扣著掛在舷旁銅鉤上的帆索,目不旁瞬的眺望前面。

前面只是一片平滑的海,在日光下閃放寶石光輝。海盡頭有一點淡紫色煙子,還是半點鐘以前一隻出口商輪殘留下來的東西。朋友象在那裡用一個船長負責的神氣駕駛這隻小艇,他那種認真態度,實在有點裝模作樣,比他平時在解剖室用大刀小刀開割人身似乎還來得不兒戲,我望到這種情形時,不由得不笑了。我在笑中夾雜了一點嘲弄意味,讓他看得明白,因為另外還有一種理由,使我不得不如此。

他見到我笑時先不理會,後來把眼睛向我眨了一眨,用腿夾定舵把,將煙嘴從口中掏出。

我明白他開始又要向我戰爭了。這是老規矩,這個朋友不說話時,他的煙斗即或早已熄滅,還不大容易離開嘴上的。

夜裡睡覺有時也咬著煙斗,因此枕頭被單皆常常可以發現小小窟窿。來到青島同我住下時,在他床邊我每夜總為他安置一杯清水,便是由於他那個不可救藥的習慣,預備煙灰燒了什麼時節消防小小火災用的。這人除了吃飯不得不勉強把煙斗擱下以外,我就只看到他用口舌激烈戰爭時,才願意把煙斗從口中掏出。

自然的,人類是古怪的東西,許多許多人的口大都有一種特殊嗜好,有些人歡喜嚙咬自己的手指,有些人歡喜嚼點字紙,有些人又歡喜在他口中塞上一點草類,特別是屬於某一些女人的某一種荒唐傳說,凡是這樣差不多都近於必需的。

獸物中只有馬常常得吃一點草,是不是從這裡我們就可以證明某一些人的祖先同馬有一種血緣?關於這個,我的一位談《進化論》的朋友一定比我知道較多,我不敢說什麼外行話。

至於我這位歡喜煙斗的朋友,他的嗜好來源卻為了他是一個醫生。自從我認識他,發現了他的嗜好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覺得一隻煙斗把他變得嚴肅起來不大合理。一個醫生的身分雖應當沉著一點,嚴肅一點,其實這人的性情同年齡還不許可他那麼過日子下去。他還不到三十歲,還不結婚,為了某種理由,故我總打量得多有些機會取掉他那煙斗才好。我為這件事出了好些主意,當我明白只有同這位朋友辯論什麼,才能把他煙斗離開他的嘴邊後,老實說,只為了憐憫我贈給他那一隻煙斗被噙被咬,我已經就應當故意來同朋友辯論些漫無邊際的問題了。

我相信我作的事並沒有什麼錯誤。因為一則從這辯論中我得了許多智慧,一種從生理學、病理學、化學、各樣見地對於社會現象有所說明的那些智慧,另一時用到我的工作上不無益處,再則,就是我把我的朋友也弄得年輕活潑多了。這次他遠遠的從北京跑來,雖名為避暑,其實時間還只五月,去逃避暑熱的日子還早,使他能夠放下業務到這兒來,大多數還是由於我們辯論的結果。這朋友當今年二月春天我到北京時,已被我用語言稍稍搖動了他那忠於事務忠於煙斗的固持習慣,再到後來兩人一分手,又通了兩次信,總說他為那「煙斗」同「職業」所束縛,使他過的日子同老人一樣,論道理很說不去。他雖然回了我許多更長的信,說了更多擁護他自己習慣的話語,可是明明白白,到底他還是為我所戰敗,居然來到青島同我住下了。

到青島時天氣還不很熱,帶了他各處山頭海岸跑了幾天,把各處地方全跑到了,兩人每天早上就來到海邊駕駛遊艇,黃昏後則在住處附近一條很僻靜的槐樹夾道去散步,不拘在船中或夾道中,除了說話時他的煙斗總仍然保留原來地位。不過由於我處處激他引他,他要說的話似乎就越來越多,煙斗也自然而然離開嘴邊常在手上了。這醫生青春的風儀,因為他嘴邊的煙斗而失去,煙斗離開後,神氣即刻就風趣而年青了。

關於一切議論主張同朋友比較起來,我的態度總常常是站在感情的,急進的,極左的,幻想的,對未來有所傾心,憎惡過去否認現在方面而說話的。醫生一切恰恰相反,他的所以表示他完全和我不同,正為的是有意要站在我的對方,似乎盡職,又似乎從中可以得到一些快樂。因為給他快樂使他年青一點,我所以總用言語引導他,斷不用言語窘迫他。

這時大夫當真要說話了,由於我的笑,他明白那笑的含意。清晨的空氣使他青春的熱力顯現於辭氣之間。

「你笑什麼?一個船長不應當那麼駕駛他的船嗎?」

「我承認一個船長應當那麼認真去駕篷掌舵,」我說的只是半句話,意思以為他可不是船長。我希望聽聽這個朋友食飽睡足以後為初夏微涼略澀的海上空氣所興奮而生的議論。

但這時節小艇為一陣風壓偏了一下,為了調整船身的均衡與方向,須把三角篷略收束一下,繩索得拉緊一點,故朋友的煙斗又上口了。

我接著就說!

「讓它自由一點,有什麼要緊?海面那麼無邊際的寬闊,那麼溫和與平靜,應當自由一點!我們不是承認過:感情這東西,有時也不妨散步到正分生活以外某種生活上去嗎?醫生是你的職業,那件事情你已經過分的認真了,你得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或另外一種想像上放蕩洒脫一點!我不覺得嚴肅適宜於作我們永遠的伴侶,尤其是目的以外的嚴肅!」

我的意思原就指得只是駕船,想從這平滑的海上得到任意而適的充分快樂,以為嚴肅是不必需的。

醫生稍稍誤會了我的意思,把煙斗一抓,「不能同意!」

他說那一句話的神氣,是用一種戲劇名角,一種省議會強健分子,那類人物的風度而說的。這是他一種習慣,照例每聽到我用一個文學者所持的生活多元論而說及什麼時,彷彿即刻就記起了他是醫生,而我卻是一個神經不甚健康的人,他是科學的,合理的,而我卻是病態的,無責任心的,他為了一種義務同成見,總得從我相反那個論點上來批駁我,糾正我,同時似乎也就救濟了我。即或這事到後來他非完全同意不可,當初也總得說「不能同意」。我理解他這點用意,卻歡喜從他一些相反的立論上,看看我每一個意見受試驗受批判的原因,且得到接近一個問題一點主張的比較真理。

我說,「那麼,你說你的意見。我希望你把那點有學院氣丈夫氣的人生態度說說。」他業已把煙斗送到嘴邊又重新取出了。

「感情若容許我們散步,我們也不可缺少方向的認識。散步即無目的,但得認清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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