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子

某一年暑假以後,有許多大學教授,懷了冒險的感情,向位置在長江中部一個大學校集中,到地以後,大家才明白那地方街道的骯髒,人心的詭詐,軍隊的多而邋遢,飲食居處的麻煩,全超乎這些有學問的先生們原來的想像以上。

在我同事中我認識大學校理學院一個高教授,一個從嘴唇,或從眼睛,額頭,任何一部分,一望而知平時是性情很正直很厚道的人。可是這人到學校時,對於學生的功課可十分認真,回到家中,則對於廚子的菜飯也十分認真。這種天生的不能於這兩件事上協妥的性情,使他到××以後,在學校,則懶惰一點的學生,自然而然對他懷了小小反感,照到各處大學校所流行的風氣,由其中一個最懶惰的學生領頭,用表面看來十分公正的理由,只想把這個人打發走路。回到家中,因為那種認真講究處,雇來的廚子,又只想自己走路。本來做主人的,就應當知道,每一個廚子在做廚子以前,已經就明白這事情是必得收取什一之利的。遇到主人大方一點時,他們還可以多得一些。遇到他們自己聰明一點時,即或在很嚴厲的主人手下做事,也仍然可以手續做得極其乾淨巧妙,把廚房中米、煤、豬油以及別的什麼,搬回自己家裡去。一個最好的廚子,能夠作出很可口的菜蔬,同時也一定是一個很會揩油的人。這些情形可不能得到高教授的原諒,這種習慣同他的科學家求真態度相反。因此在半年中這人家一共換了三回廚子,到後來把第三個廚子打發走路以後,就不得不自己上市場,要新太太陪房的小丫頭燒火,要高太太掌鍋炒菜了。可是這麼辦理自然不能維持下去,高太太原同許多做新式太太的一樣,裝扮起來安置在客廳中,比安置到廚房中似乎相稱一點。雖最初幾天,對於炊事彷彿極有興味,過不久,終於明白那不是一回事了。後來高教授到處托熟人打聽,找一個不是本地生長的廚子,條件只是「人要十分爽直,即或這人是一個軍隊中的火夫,單會燒火洗菜也行」。大約一個禮拜左右,於是就有一個樣子規規矩矩的年青人,隨了同事某教授家的老廚子拿了同事某教授的信件,來到公館聽候使喚了。

新來的人似乎稍微笨了一點,一望而知不是本地的人,照到介紹信上所說,這人卻才隨從一個軍官來此不久,軍官改進學校念書,這人又不敢跟別一軍官作事,所以願意來作大司務。介紹信上還那麼寫著:「人沒有什麼習氣,若不嫌他太笨,不妨試用幾天看看。」

來的第一天,因為某教授家老廚子的指點,做了一頓中飯,把各樣事還辦得有條有理。吃飯時,這新來的廚子,一面侍候到桌旁,一面就答覆主人夫婦一切的詢問,言語清清楚楚,兩夫婦都十分滿意。他們問他住到什麼地方,說並沒有固定住處,因此就要他晚上住在廚房隔壁小間里。飯後這廚子就說,應當回去取一點東西,辦一下事情,准四點以前回來,請求主人允許。這自然沒有什麼問題。到後這廚子因為記起上市場來迴路倒很方便,且把晚飯菜錢也帶走了。

下午在學校我見到了高教授,他就邀我到他家來吃晚飯。

且告給我他已經雇了一個新的廚子,從軍隊中來的,看樣子一定還會作紅悶狗肉。照規矩說來,他每換一回廚子時,總先要我去吃一頓飯,我沒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朋友這樣一種善意的邀請,於是就答應了。

可是不知出了什麼岔子,這大司務到了應當吃晚飯的時候還不見回來,兩夫婦因為請了一個客人在家裡,不怎麼好意思,因為他們談到這大司務是初來××不久的,且在軍隊里住過,我就為他們找尋各樣理由來解釋,這廚子既來到這裡不久,也許走錯了路,找不到方向,也許痴頭痴腦看街上的匾對,被軍馬踹傷了。也許到菜市同人打架,打傷了人或被人打傷,憲兵來捉到衙門去了。我們一面談話一面望到窗外,可不行,窗外天氣慢慢地夜下來了。兩夫婦都十分不高興,很覺得抱歉,親自下廚房去為我煮了些面吃,到後又拿了些點心出來,一面吃一面談到一些請客的故事,一面等候那個大司務。一直到上燈以後,聽到門鈴子鐺鐺的響了一陣,有人自己開柵門橫閂的聲音,又聽到關門,到後卻聽到有人走進廚房去了。

高教授就在屋裡生著氣大聲問著:

「道清,是你嗎?」

小丫頭也忙著走出來看是誰。

怎麼不是他!這人聽到主人喊他,並不作聲,一會兒,就同一尾魚那麼溜進房中來了。一眼望去,原來是一個從頭到腳都是鄉下人的傻小子。這人知道情形不怎麼好,似乎有點恐懼,怯怯的站到門邊,怯怯的問:「老爺,吃了嗎?」

教授板起臉不作聲,我猜他意思似乎在說,「吃了鍋鏟,」不消說他生氣了。

太太因為看到先生不高興,還記到有客,就裝著嚴肅的樣子說:「道清,你買一天的菜,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因為走到……」他在預備說謊吧,因為先生的神氣不大好看,可不能說下去了。

教授說:「道清,你一來我就告你,到我這裡做事,第一是不許說謊。你第一天就這種樣子,讓我們餓了一頓。我等你的菜請客!什麼鬼把你留住這樣久?你若還打量在我這裡做事,全為我說出來。」

這廚子十分受窘,嚅嚅囁囁,不知所措。因為聽到有客,就望了我一眼,似乎要我說一句話。我心裡正想:我今天一句話也不說,看看這三個人怎麼辦。

教授太太說:「魚買來了嗎?」

「買來了。」

「我以為你同人吵架抓到衙門去了,」教授太太說著,顯然想把空氣緩和下來。可是望到先生神氣,知道先生脾氣,廚子不說實話,明天就又得打發走路,所以趕忙接著又說:「道清,這一天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全告給先生,不能隱瞞。」

教授說:「想到這裡做事,就不能說謊。」

稍稍過了一會,沉靜了一會,於是這廚子一面向門邊退去,儼然預備逃走的樣子,一面說著下面的事情,教授太太不歡喜聽這些案子,走進卧房去了。

下午一點鐘,上東門邊街上一家小小屋子裡,有個男子(有鄉下人的像貌),坐到一張短腿結實的木椅子上,昂起那顆頭顱,吸了很久的美麗牌香煙,唱了一會革命歌,吹了一會哨子。他在很有耐心的等候一個女人,女人名字叫做二圓。

二圓是一個大腳大手臉子寬寬的年紀十九歲的女人。象她那種樣子,許多人都知道是津市的特產。凡明白這個地方婦人的,就相信這些婦人每一夜陪到一個陌生男子做什麼醜事情,一顆心仍然永遠不會變壞。一切折磨也不能使這個粗製傢伙損毀什麼,她的身體原是仿照到一種畜生造成的。一株下賤的樹,象楊柳那種東西,丟到什麼地方就在什麼地方生枝發葉,能從一切肥沃的土壤里吸取養料,這個××的婊子,就從她的營業上得到養料。這女人全身壯實如母馬,精力彌滿如公豬,平常時節不知道憂愁,放蕩時節就不知道羞恥。

這女人如一般××地方邊街接客的婦人,說話時愛把頭略略向右邊一偏,照習氣把髻子團成一個大餅,懶懶的貼到後頸窩,眉毛用人工扯得細長成一條線,一雙短短的肥手上戴四顆鍍金戒指,穿的常是印花洋布衣服,照流行風氣大袖口低領,衣襟上長懸掛一串牙籤挖耳,褲頭上長懸掛一把鑰匙和到一串白銅製錢。會唱三五十個曲子,客來時就選出所愛聽的曲子隨意唱著。凡是流行的軍歌,革命歌,黨歌,無一不能上口。從那個元氣十足的喉嚨里,唱出什麼時,字音不含糊處,常常得到許多在行的人稱讚。按照××地方規矩,從軍界中接來熟客,每一個整夜,連同宵夜酒面雜項,兩塊錢就可以全體打發了事。從這個數目上,二圓則可以得到五毛錢。有時遇到橫蠻人物,走來房裡一坐,大模大樣的吃煙剝瓜子,以後還一定得把所要作的事完全作過,到後開了門拔腳跑了,光著身子睡在床上的二圓,震於威勢,抱了委屈,就擁了被頭大聲哭著,用手按到胸脯上,讓那雙剛才不久還無恥的放光的眼睛,流瀉無量屈辱的眼淚。一直等到坐在床邊的老娘,從那張乾癟的口中,把所有用為詛咒男子的話語同一切安慰的話說盡,二圓就心裡想想,「當真是被狗咬了一口,」於是才披了衣爬起床來,光著下身坐到那床邊白木馬桶上面去。每逢一個寬大胸膛壓到她胸膛上時,她照例是快樂的,可是為什麼這件事也有流淚的時候?沒有什麼道理,一切都成為習慣,已經不知有多久,做這件事都得花錢才行:若是霸蠻不講規矩,她們如何吃飯?如何送房租?如何繳警捐?

關於警察捐,她們敢欠賬么?誰都知道,這不是賬,這是不能說情的。

二圓也有親戚朋友,常常互相來往,發生什麼事情時,便按照輕重情分送禮幫會。這時還不回來,就因為到一個親屬家賀喜去了。

年青男子等候了很久,還不見到二圓回來,望到坐在屋角較暗處的婦人,正想說話。這是一個乾癟皺縮了的老婦人,一身很小,似乎再縮小下去就會消滅的樣子。這時正因為口裡含了一小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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