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故事

有個善於獵取水鳥的人,因為聽到另一個人,提及黑龍江地方的雉雞,行為笨拙,一到了冬季天落大雪時,這些雉雞就如何飛集到人家屋檐下去,盡人用手隨便捕捉。對於鳥類笨拙的描寫,形容,似乎太刻薄了一點,心中覺得有點不平。這獵人就當眾宣布,他有一個關於鳥類的故事,並不與前面的相同。

大家看看,這是一個獵鳥的專家,又很有了一分年紀,經驗既多,所說的自然真切動人,因此表示歡迎,希望他趕快說出來。

這獵人就說:

「這故事是應當公開的,可是不許誰來半途打岔,這得事先說定。」大家異口同聲應承了這個約束:

「好的。誰打岔,把誰趕出門外去。」有人這時走到窗邊看看,外面的雨,正同傾倒一樣向下直落,誰也不願意出去,誰也不會打岔!

我十六年前住在北京西苑,有志作一個獵人,還不曾獵取過一隻麻雀。那時正當七月間,一個晚上,因為天氣太熱,恰恰和家中人為點小事,又吵了幾句,心中悶悶不樂。家中不能住下,就獨自在頤和園旁邊長湖堤上散步。這長湖是旗人田順兒向官家租下,歸他管業,我們平時叫它作「租界」的。

我在這堤上走了一陣,又獨自在那石橋上坐下來,吸著我的長煙管,看天上密集的星子,讓帶了荷葉香味的涼風吹吹,覺得悶氣漸消,心中十分舒服。走了一陣,坐了一陣,在家中受的悶氣既漸漸兒散盡了,我想起應當回大坪里聽瞎子說故事去了。正當站起身時,忽然從那邊蘆葦里過來了一個人。這人穿了一身青衣,頸項長長的,樣子十分古怪。我先前還以為是一隻雁鵝,到後我認清楚了他是一個人時,我想起這裡常常有人悄悄兒捕魚,所以看他從蘆葦出來,也就不覺得希奇了。這人走近我身邊以後就不動了。原來他想接一個火,吸一支煙。

接了火他還不即走開,站在那兒同我說了幾句閑話。西苑我住了很多日子,還不曾見到這樣一個有趣味的人。我們談到「租界」的出產,以及別的本地一些小事。不知如何我們就又談到了雁鵝,又談到了生氣,說到這兩件事情時,那穿青衣的人就說:有個很好故事,歡喜不歡喜聽下去?我正想聽故事,有人為我說故事,豈有不歡喜道理。可是他先同我定下很苛刻的條件,兩人事前說好,不許中途打岔,妨礙他的敘述。聽不懂也不許打岔。

若一打岔,無論如何就不再繼續說下去。我當時自然滿口答應。獵鳥的人先就得把沉默學會,才能打鳥,我不用提,自以為這件事頂容易辦到。

這穿青衣的人就一面吸煙一面把故事說下去。

有那麼一個池塘,池塘旁邊長滿了蘆葦,池塘中有一汪清水。水裡有魚,有蝦,有各樣小蟲。蘆葦里有青蛙,有烏龜,有各種水鳥。那個夏天蘆葦里一角,住了兩隻雁鵝同一個烏龜。這兩樣東西,本不同類,只因為同在一塊地方,相處既久,常常見面,生活來源,又同樣完全來自池塘,故他們正好象身住租界另外某種雅人相似,相互之間,在些小小機會上,就成了要好朋友。兩方面既沒有什麼固定正當的職業,每天又閑著無事,聚在一塊兒談天消磨日子,機會自然就很多了。

他們既然能夠談得來,所談到的,大概也不外乎藝術,哲學,社會問題,戀愛問題,以及其他種種日常瑣事佚聞。不過他們從不拿筆,不寫日記,不做新詩,故中外文學家辭典上沒有姓名,大致也不加入什麼「筆會」。

論性格他們極不相同。他們之間各有個性。譬如那兩隻雁鵝,教育相等,生活相似,經驗閱歷也差不多,觀念可就不完全相同。雁鵝和烏龜,不同處自然更多了。好在他們都有知識,明白信仰自由的真諦,不十分固執己見。雖各有哲學,各有人生觀,並不妨礙他們友誼的建立。

雁鵝在天賦上不算聰明,可是天生就一對帶毛的翅膀,想到什麼地方去時,同世界上有錢的人一樣,都可以照自己願望一翅飛去,不至於發生困難。性格雖並不如何聰明,所有見聞自然較寬。且從自己身分地位上看來,生活上的方便自由處,遠非其他獸類,魚類,蟲類可比,故不免稍稍有點驕傲。由於自己可以在空中來去,所見較寬,在議論之間,不免常常輕視一切。對於烏龜的笨拙,窄狹,寒酸,迂腐,以及彷彿有理想而永遠不落實際,不能飛卻最歡喜談飛行的樂趣,永遠守在一個地方,卻常常描寫另一世界的美麗,這種書生似的傻處,覺得十分好笑。又因為明白在任何情形下烏龜不會生氣,因此就常常稱烏龜為「哲學家」、「理想主義者」,且加以小小嘲弄,佔了點無損於人有益於己的小便宜。至於那個烏龜呢,性格平易靜默,澹泊自守,風度格調,不同流俗。生平足跡所經,十分有限,但博聞強記,讀書明理。雖對於雁鵝那種自由有所企羨,但並不覺得必須為自己的天生缺點難過。這烏龜有烏龜的人生觀,這人生觀的來源,似乎由於多讀古書,對老莊尤多心得。(老莊是兩部怪書,不拘何種人,一讀了他就可以使他承認現狀,滿意現狀,保守現狀,直至於死。)由於讀書有得,故這烏龜在生活上一切打算,都夠得上平穩無疵。

天氣熱時,他只想在濕泥里爬爬,或過橋洞下陰涼處玩玩;天氣比較寒冷時,太陽很好,他爬到石頭上晒晒太陽;無太陽時,就縮了頭頸休息在自己窠里。這烏龜生活雖極平凡,但能得到一分生活趣味,每一個日子似乎皆不輕易放過。每每默想到《莊子》書中所說:

「寧為廟堂文綉之犧牲乎?抑為泥塗曳尾之烏龜乎?」便儼然若有所得,以為遠古哲人,對於這份生活,尚多羨慕意思,自己既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生活結結實實,就覺得泰然坦然,精神中充滿了一個哲人的快樂。

雁鵝不大了解「知足不辱」的哲學,因此以為烏龜是理想主義。烏龜依然記著古書上幾句話,從不對於雁鵝的誤解加以分辯。這烏龜彷彿有種高尚理想,故能對於生存卑賤處,不以為辱。其實這個烏龜對於比本身還大一點兒的理想,全用不著,他的理想就只在他的生活中。

有一次,他又被雁鵝稱呼為理想家,且逼迫到要明白他的理想所歸宿處。這烏龜無辦法時,就說:「我的理想只是:天氣清朗時各處慢慢爬去,聽聽其他動物談談閑話。腹中需要一點兒柔軟東西填填時,遇到什麼可吃的,就隨便抓來吃吃。玩倦了,看看天氣也快要夜了,應當回家時,就趕快回家去睡覺。我的理想就是這樣的,不折不扣,同世界上許多高等人的理想一樣。」烏龜說的話很實在,雁鵝卻不大相信,這也是很自然的。這正同許多沒有理想的人一樣,由於他的樸質,由於他的無用,由於怕冒險,怕傷風,怕遇見生人,生活得簡陋異常,卻容易與哲人行為相混淆,常常被流俗所尊敬,反而以為是一個布衣哲學家。這種事在烏龜方面雖不常見,在人類可多極了。

照性情、生活、信仰三方面看來,這兩隻雁鵝同烏龜,不會成為朋友的。可是他們自己也不大清楚,不但成為朋友,且居然成為極好的朋友了。烏龜那種平庸迂腐,雁鵝心中有時也很難受;雁鵝那種膏粱子弟氣息,烏龜也不能完全同意。不過這分友誼卻是極可珍貴的,難得的,也不會為了這些小事有所妨害的。

他們還都是一個會裡面的會員。那會也同人類的什麼兄弟會一樣,無所不包。他們之間常常用得是極親昵的稱呼,那個稱呼為中國人從外國學來,他們又從人類學來的。

有一天,他們吃得飽飽的,無事可作,同在一個柳樹樁上曬太陽談天,一隻雁鵝剛從他們自己那個會裡,聽過貓頭鷹那個題為《有翅膀者生存之意義》的演說,複述貓頭鷹的話語,給烏龜聽聽。說到「地球上一切文化同文明,莫不由於速度而產生,換而言之,也莫不由於金錢同翅膀而外生。人類雖有金錢,可無翅膀,故人類中就有許多人,成天只想生出翅膀。但翅膀為上帝獨給鳥類的一分恩物,故報紙上載人類的飛機常常失事,就從不見到什麼報紙,載登什麼鳥類失事。由此可知鳥類為萬物之靈,為上帝的嫡親的兒女。至於其他……」這雁鵝記起朋友是烏龜,不好再說下去了。為了不想給朋友難堪,他隨即又很謙虛的說:「老兄,照我想來,速度產生文明是無可否認的,因為他可以縮短空間距離。

凡是有翅膀的東西,他本身自然重要一點,或者說自由一點。……我只說,比別的東西生活自由一點。這自由好象是很可貴的。」烏龜最不滿意把文明文化用速度來解釋,一則由於自己行動獃滯,一則由於他讀過許多中國古書,以為那種速度產生文明的議論,近於一種謊話,學術上站不住腳。他這時把眼睛望望天空,心中既對於翅膀的價值有所不平,平素又不大看得起新學,對於貓頭鷹感情極壞,就好象當著貓頭鷹面駁一樣,盛氣凌人地說:「速度本身決不能產生文化或文明,恰恰相反,文明同文化都是在生活沉澱中產生。我以為世界上縱有更多生了兩個翅膀的生物,可以自己各處遠遠的飛去,對於文明文化還是毫無關係。文明文化是一些有頭腦的人決定的。是一些比較聰明的人,運用他們的聰明,加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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