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的王子

住宿在金狼旅店,用各種故事打髮長夜的一群旅客中,有人說了一個慳吝人的故事。因那故事說來措詞得體,形容盡致,把故事說完時,就得到許多人的讚美。這故事的粗俚處,恰恰同另一位描寫詩人故事那點莊嚴處相對照,其一彷彿用工緻筆墨繪的廟堂功臣圖,其一彷彿用粗壯筆觸作的社會諷刺畫,各有動人的風格,各有長處。由於客人讚美的狂熱,似乎稍稍逾越這故事價值以外,因此引起了一個珠寶商人的抗議。

這珠寶商人生活並不在市儈行業以外,他那眉毛,眼睛,鼻子,口,全個兒身段,以及他同人談話時節那副帶點虛偽做作,帶點問價索價的探詢神氣,皆顯見得這人是一個十足的市儈。大凡市儈也有市儈的品德,如同吃教飯人物一樣,努力打扮他的外表,顧全面子,永遠穿得乾乾淨淨。且照例可說聰明解事,一眼望去他知道對你的分寸,有勢力的,他常常極其客氣,不如他的,他在行動中做得出他比你高一等的樣子。他那神氣從一個有教養的人看來,常常覺得傖俗刺眼,但在一般人中,他卻處處見得精明能幹。

在長途旅行中,使一個有習好愛體面的人也常常容易馬虎成為一個野人,一個囚犯。但這個珠寶商人一到旅店後,就在大木盆里洗了臉,洗了腳,取出一雙繡花拖鞋穿上,拿出他假蜜蠟鏤銀的煙嘴來,一面吸美魔牌香煙,一面找人談話。

在旅客中這個人的行業彷彿高出別人一等,故雖同人談話,卻仍然不忘記自己的尊貴,因此有時正當他同人談論到各種貴重金屬的時價時,便會突然向人說道:「八古寨的總爺嫁女,用三斤六兩銀子作成全副裝飾,鳳冠上大珠值五十兩。」說完時,便用那雙略帶一點愁容的小小眼睛,瞅定對面那一個,看他知不知道這回事情。對面若是一個花紗商人,或一個飄鄉賣卜看相的,這事當然無有不知的道理,就不妨把話繼續討論下去。對面那個若明白了這筆生意就正是這珠寶商人包辦的,必定即刻顯得客氣起來,那自然話也就更多了。若果那一面是一個獵戶,是一個燒炭人,平時只知道熏洞裝阱,伐樹燒山,完全不明白他說話的用意,那分明是兩種身分,兩個階級,兩樣觀念,談話當然也就結束了。於是這珠寶商人便默默的來計算這一個月以來的一切支出收入,且讓一個時間空間皆極久遠了的傳說,佔據自己的心胸,溫習那個傳說,稱讚那傳說中的人物,且夢想他有一天終會遇到傳說中那個王子,發一筆財,聊以自娛。

到金狼旅店的他,今夜裡一共聽了四個故事,每個故事皆十分平常,也居然得到許多讚美,因此心中不平,要來說說他心中那個傳說給眾人聽聽。

他站起身時,用一個鄉下所不習見的派頭,腰脊微曲,說話以前把臉掉向一旁輕輕的咳了一下,帶點裝模作樣叫賣貨物的神氣;這神氣在另一地方使人覺得好笑,在這裡卻見得高貴異常。

「人類中慳吝自私固然是一種天性,與之相反那種慷慨大方的品德,這世界上也未常沒有。在中國地方,很多年以前,就有堯王讓位給許由先生,許先生清高到這種樣子,甚至於帝王位置也不屑一顧,以後還逃走到深山中的故事。雖然這些故事為讀書人所歡喜說的,年代究竟遠了一點,我們既不很清楚當時做帝王的權利義務,說來也不會相信。可是有個現成故事,就差不多同這個一樣,那不同處不過堯王讓的是一個王位,這人所讓的是無數珠寶。」說到這裡時,這珠寶商人稍稍停頓了一下,看看有多少人明白他是個珠寶商人。那時有個人正想到他自己名為「寶寶」的殤子,因此低低嘆息了一聲。商人望了那人一眼,接著便說:「不要把王位放在珠寶上面,我敢斷定在座諸君,就有輕視王位尊敬珠寶的人在內。不要以為把王位同珠寶並列,便覺得比擬不倫。我敢說,珠寶比王位應當更受人尊敬與愛重。諸君各處奔走,背鄉離井,長途跋涉,寒暑不辭,目的並不是找尋王位,找尋的還是另外那個東西!」

那時節全個屋子裡的人出氣也很輕微,當珠寶商人把話略略停頓,在沉寂中讓各人去反省王位與珠寶在自己生活中所產生的意義時,就只聽到屋外的風聲同屋中火堆旁的瓦罐水沸聲。火堆中的火柴,間或爆起小小火星向某一方向散去時,便可聽到一個人把腳匆劇縮開的細微聲音。還有一匹灶馬,在屋角某處嘰嘰振翅,但誰也不覺得這東西值得加以注意。

下面就是那珠寶商人所說的故事,為的是故事乃古時的故事,因此這故事也間或夾雜了一些較古的語言,這是記載這個故事的人,對於一些太不明了古文字的讀者,應當交代一聲請求原諒的。

珠寶比王位可愛從各人心中可以證明。但還有一樣東西比珠寶更難得,有人還並王位同珠寶去掉換的,這從下面故事可以證明。

過去時間很久,在中國北方偏西一點,有個國家,名叫葉波。國中有個大王,名叫溫波。這個王年輕時節,各處打仗,不知休息,用武力把一切附屬部落降伏以後,就在全國中心大都城住下,安富尊榮,打發日子。這國王年紀五十歲時,還無太子,因此按照東方民族作國王的風氣,討取民間女子兩萬,作為夫人。可是這國王雖有兩萬年青夫人,依然沒有兒子,這事古怪。

葉波國王同其他地面上國王一樣,聰明智慧,全部用到政務方面以後,處置自己私人事情,照例就見得不很高明。雖知道保境息民,撫育萬類,可不知道用何聰明方法,就可得一兒子。本國太醫進奉種種藥方,服用皆無效驗。自以為本人既是天子,一切由天作主,故到後這國王聽人說及某處高山,有一天神,正直聰明,與人禍福靈應不爽時,就帶了一千御林軍,用七匹白色公鹿,牽引七輛花車,車中載有最美夫人七位,同往神廟求願。

國王沒有兒子,事不希奇,由於身住宮中,不常外出,氣血不暢,當然無子。今既出門一跑,晒晒太陽,換換空氣,筋骨勞動,脈絡舒張,神廟停駕七天以後,七個夫人之中,就有一個懷了身孕。這夫人到十個月後,生一太子,名須大拿。

太子十六歲時節,讀書明禮,武勇仁慈,氣概昂藏,使人愛敬。太子年齡既已長大,國王就為他討一媳婦,名叫金髮曼坻,這金髮曼坻,也是一個國王女兒。長得端正白皙,柔媚明慧。夫婦二人,愛情濃厚,結婚以來,就不見過一人眉毛皺蹙。兩人皆只用微笑大笑打發每個日子,這金髮曼坻到後為太子生育一男一女。

太子須大拿身住宮中既久,一切宮中禮節習氣,莫不平板可笑,拘束既久,心實厭煩,幻想宮殿以外萬千人民生活,必更美麗自然。因此就有一天,裝扮成為一個平民,離開王宮,走出大城,廣陌通衢,各處游觀。未出宮前,以為宮外世界寬闊無涯,範圍較大,所見所聞,必可開心。迨後全城各處一走,凡屬人類種種生活,貧窮,聾瞽,瘖啞,疥癘,老憊,死亡,僅僅巡遊一天,所有人事觸目驚心各種景象,皆已一覽無餘。一天以內,便增加了這王子一種人生經驗,把這種人生諸現象認識以後,心中大不快樂。

回宮當日,這王子就向國王請事:

「國王爸爸,我有一件事情想來說說,請先赦罪,方敢稟告。」

國王就說:

「赦你無罪,好好說來。」

太子向國王說明日里私自出宮不先稟告情形,接著說:「想求國王爸爸答應一件事情,不知能不能夠得到許可?」

「想要什麼,可同我說。一切說來,容易商量。這國王寶座,同所有國土臣民,皆你將來所有,如何支配,你有權力。」

「既一切為我所有,我可處置,我想使我臣民,得我一點恩惠。我願意手中持有國中庫藏鑰匙,派人從庫中取出所有珍寶,放城門邊同大街上,送給一切可憐臣民。這些寶物將盡人歡喜,隨意拿去,決不令一個人心中不滿。」

國王既已答應太子一切要求,必得如約照辦。雖明白一國珠寶有限,臣民慾望無窮,太子所想所作,近於稚氣。但自己年紀已老,只有這樣一個太子,珍寶金銀,皆不如太子可貴。且把無用珍寶舍給平民,為太子結好於下,也未為非計,故用下面話語,答覆太子:「親愛的孩子,你想要做什麼,儘管去做,鑰匙在我這裡,你就拿去,一切由你!」

太子聽國王說話以後,趕忙向國王道謝。當晚無事。到第二天,就派人用各種大小車輛,把國內一切稀奇貴重寶物,從庫藏中搬出。這些大小不等的車輛,裝滿了各樣珍寶以後,皆停頓在城門邊同大街鬧市。不拘何人,心愛何物,若欲拿去,皆可隨意挑選,不必說話,就可拿去。國王既富足異常,庫中各物,堆積如山,每輛大車載運,皆如從大牛身上拔取一毛,所裝雖多,所去無幾。故這種空前絕後毫無限制的施捨,經過三天,本國臣民慾望業已滿足,葉波國王庫中所存,尚較其他國王富足。

那時節去葉波國不遠,有一敵國,同葉波王平素意見不合,常常發生戰爭。聽人傳說葉波國太子種種布施故事,那個國王就集合全國大臣參謀顧問,開會商量。那不懷好意的國王說:「葉波國出一傻子,慷慨好施,樂於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