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塗

長江中部一個市鎮上,十月某日落小雨的天氣,在邊街上一家小小當鋪里,敝舊骯髒鋪櫃下面,站了三個瘦小下賤婦人,各在那裡同櫃檯上人爭論價錢。其中一個為了一件五毛錢的交易,五分錢數目上有了爭執,不能把生意說好,舉起一隻細瘦的手臂,很敏捷攫過了夥計從櫃檯上拋下的一包舊衣,狠狠的望了另外兩個婦人一眼,做出一種決心的神氣,很匆遽的走了出去。可是這婦人快要走到門邊時,又怯怯的回過頭來,向櫃檯上人說:「大先生,加一毛都不行嗎?」

「不行!你別走,出了門,回頭來五毛也不要。」

婦人聽到這句話,本來已拿這些東西走過好幾個小押鋪,出的價錢都不能超過五毛,一出門,恐怕回來時當真就不要了,所以神氣便有點軟弱了。她站在那個門邊小屏風角上,遲疑了一下,十分憂鬱的說:「人家一定要六毛錢用,不是買米煮飯,是買葯救命!」

櫃檯上幾個朝奉惡意的低低的笑著。因為凡是當衣服的人,全不缺少一種值得哀憐的理由,近來后街一帶天花流行,當東西的都說買葯,所以更可笑了。

這樣一來婦人似乎生了氣,走出了門,可是即刻就回來,趑趄回到櫃檯前了。一會兒重新把手舉起那個邋遢包裹,柜上那一話,卻並不即伸出手來接受那個骯髒的包袱。還得先說好了條件,「五毛,多一個不要,」答應了,到後才把那個包裹接了過去,重新在櫃檯上解開,輕輕的抖著那兩件舊衣,口中唱著一種平常人永遠聽不分明的報告。再過一會兒,就從上面擲來一張棉紙做成的當票,同一封銅子。婦人把當票茫無所知的看了一下,放到汗衣上貼胸小口袋裡後,才接過銅子來,坐到窗下一條長凳上,數那五角錢折好的銅子。來回數了三次,把錢弄清楚了,又在那凳上慢慢的包好,才嘆了一口氣,走出了門。

出當鋪的門,望望天空細雨已經越落越大了。她記起剛才在當鋪櫃檯邊時,地下有幾張不知誰人丟下的破報紙,就又重新走回去,拾取了那報紙,把報紙搭蓋著頭同肩部防雨,才向距邊街當鋪十二家一條小弄子里走去。

××的邊街位置在×城××市的北方,去本市新近開闢的第四號大柏油路約一里又三分之一,去老城牆不到半里。××的地方因為年來外國商人資本的流入,市面發展有出人意外的速度,商埠因為擴張,漸漸有由南向北移去的樣子,所以邊街附近那幾條街,情形也就成天不同。但邊街因太同本地人名為「白牆的花園」那個專為關閉下賤的非法的人類牢獄接近,所以商埠的發展,到了某某街以後,就轉而移向東方走去。因為東方多空地,離開牢獄較遠,那地方原是許多很卑濕的地方,平時住下無數卑賤的為天所棄的人畜。到後,這地方都被官家把地圈定,按畝賣給了當地財主團,各處都分段插了標識。過不久,就有人從大河運了無數泥沙同笨重石頭,預備填平這些地方。又過一些日子,就在那些地方建築了無數房子了。至於原來住東城卑濕地面草棚里的人呢,除了少數年富力強適宜於工作的,留下來充當小工外,其餘老幼男女,自然就到了全被驅逐趕走的時候了。他們有的向更東一方挪移。有些便移過了比較可以方便一點的北區,過著誰也想像不到的日子。北區因為這些分子的攙入,自然也彷彿熱鬧了,亂糟糟的,各處空地都搭了棚子,各處破廟裡都填滿了人,各處當街的灶頭,屠桌上,鋪柜上,一到夜裡,都有許多無處可棲身的人,爭先佔據一片地方,裹在破絮里,蜷伏成一團,閉了兩隻失神憔悴的眼睛,度過一個遙遙的寒夜。

這裡雖同××市是一片土地,卻因為各樣原因,彷彿被棄樣子,獨立的成為一區。許多住過××市南區及新闢地段住宅區的人,若非特別事情到過這裡,彷彿就不會相信×城還有這樣一些地方。

九月來,在這些仿照地獄鋪排的區域里,一陣乾燥,一陣霪雨,便照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流行病,許多人家小孩子都傳染著天花。這病如一陣風,向各處人家稠密的方面捲去,每一家有小孩子的,都不免有一個患者,各處都可看到一些人,用紅紙遮蓋著頭部,各處看到腫脹發紫的臉兒,各處看到小小的棺木。百善堂的小棺木,到後來被這個區域貧人領用完了。直到善堂棺木領完後,天花還不曾停止流行,街頭成天有人用小籃兒或破席,包裹了小小的屍身向市外送去。每天早上,公廁所或那種較空闊地方,或人家鋪櫃門前,總可以發現那種死去不久、全身發脹崩裂、失去了原來人形、不知什麼人棄下的小小屍海地方聰明的當局,關於這類下賤齷濁病症的救濟辦法,除了接受一個明事紳董的提議,把邊街盡頭,通往市區繁盛區的街口,各站了一些巡警,禁止抱了小孩出街以外,就什麼也不曾做。照習慣邊街有善堂的公醫院,同善堂的施藥施棺木處,一切救濟就都是這個善堂。但棺木到某一時也沒有了。

同時這上帝用污穢來掃滅一切污穢的怪病,卻從小孩轉到了大人方面。一切人都只盼望颳風,因為按照一種無知的傳說,這種從地獄帶來的病,醫藥也只能救濟那些不該死的人,但若颳了一陣風,那些散播天花小鬼,是可以為一陣大風而颳去,終於漸漸平復的。

這收拾一切的風,應當在什麼時候才來?上帝在這裡是不存在的,這地方既然為天所棄,風應當從哪兒吹來?自然的,大家都盼望著這奇怪的風,可是多數人在希望中就都先死去了。天氣近了深秋,節季已不同了,落了好多天小雨,氣候改變了一決,這傳染病勢力好象也稍稍小了一些。

那個用報紙作帽,在人家屋檐下走著的婦人,這時已走過了名為小街的一個地方,進了一個低低的用一些破舊洋磁臉盆、無用的木片、一些斷磚、以及許多想像不到的廢物作成屋頂的小屋子裡。一進去時,因為裡邊暗了一點,踹了一腳水,嚇了一跳,就嘶聲叫喚著睡在床上的病人。

「四容,四容,怎麼屋裡水都滿了,你不知道嗎?」

卧倒在也算是床的一塊舊舊的不知從何處抬來的門匾上的病人,正在發熱口渴,這時聽到家中人已回來了,十分快樂,就從那個臟絮的一頭,發出低弱的回聲。「娘,你回來了,給我水喝!」孩子聲音那麼低弱,搖動著婦人的感情,婦人把下唇咬著,抑制著自己。

但婦人似乎生了一點氣,站到門口,「你喝多少水呀!我問你。我們屋子裡全是水了,你不知道嗎?」

「我聽到後面有人嚷鬧,說大通公司挖溝放了水,我聽到他們罵人,可不知是誰罵人。」

婦人不理病人,匆匆走到屋後去了。到了後面,便看到有許多人正在用傢伙就地挖泥壅堤。因為附近過分低了一點,連日雨水已匯積成小湖,有灌到這些小小屋子裡的趨勢。今天卻由於附近的工廠里放出積水,那些水都流向這個低處來,所以許多人家即刻都進水了。

這時許多人在合作情形下,用一些傢伙從水裡挖起泥來,就地堆成小堤。一些從天花中逃出了生命的孩子,疾病同飢餓折磨到他們的頑健,皆痴痴的站在高處,看他們家裡人作事。

婦人問一個臉上痘瘢還未脫盡正在那裡掘溝的男子,她喊他祖貴,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那男子正為了這事有點生氣,說:「怎麼一回事,只有天曉得!我們房屋明天會都在水裡!」

婦人說:「你家也進水了嗎?」

男子說:「可以網魚了!」

婦人說:「別的方法都沒有了嗎?」

那男子就笑了。「什麼方法?」那時正把一鏟泥鏟起向小堤上拋去,「就是這個,勞動神聖。」

另外遠一點一個婦人站在水邊發愁,就告四容母親說,「有人已經告局裡去了。」那婦人意思,以為局裡必定很公道,即刻就有辦法的。

「告局裡,他們就正想借這件事趕我們!」那男子一面說,一面走過去,把手中的一把鏟子向水中撈著一個竹筒。「局裡人都是強盜!他們只會騙我們、罵我們、誣賴我們,他們只差一件事還不曾做,就是放火燒我們的房子。」

有人就說:「莫亂說!」

那有痘瘢的祖貴說:「區長若肯說真話,他會詳詳細細告你一切!」

婦人說:「區長說他捐薪水發棉衣,一到十月就要辦這件事!」

「誰得他的棉衣?每個區長都這樣說,還有更好聽更聰明的話!他那麼說了,下一次又好派人來排家斂錢,要我們送他的匾。上次為區長登報,出兩百錢,張家小九子告我們說,報上還看到我的名字。鬼曉得,名字上了報有什麼好處,算什麼事!」

另外一個正在搬取泥土、阻攔積水到他屋旁的老年人搭話說:「為什麼沒有好處?我出一百錢,我就沒有名字!許多人出一百錢都無名字!」

那祖貴望老年人露出憐憫的微笑:「你要報上有名字嗎?

花園裡每次砍一個人,就有一個名字在報上……「婦人喊那個站在水邊發愁的女人,問:」是誰去告局裡?「

那女人說:「幫人寫信的張師爺,他說,他去局裡報告,要局裡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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