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的樣子,黑頭髮,黑眉毛,黑眼睛,臉龐紅紅的,嘴唇也紅紅的。走路時歡喜跳躍,無事時常把手指頭含在口裡。
年紀還只五歲零七個月,不拘誰問她:
「玲玲,你預備嫁給誰?」
這女孩子總把眼睛睜得很大,裝作男子的神氣,「我是男子,我不嫁給誰。」
她自己當真以為自己是男子,性格方面有時便顯得有點頑皮。但熟人中正因為這點原因,特別歡喜惹她逗她,看她作成男子神氣回話,成為年長熟人的一種快樂源泉。問第三次,她明白那詢問的意思,不作答跑了。但另一時有人問及時,她還是仍然回答,忘記了那詢問的人用意所在。
她如一般中產者家庭中孩子一樣,生在城市中舊家,性格聰明,卻在稍稍缺少較好教育的家庭中長大,過著近於寂寞的日子。母親如一般中產階級舊家婦人一樣,每日無事,常常過親戚家中去打點小牌,消磨長日。玲玲同一個娘姨,一個年已二十左右的姐姐三個人留在家中。娘姨有許多事可作,姐姐自己作點針線事務,看看舊書,玲玲就在娘姨身邊或姐姐身邊玩,玩厭了,隨便倒在一個椅子上就睡了。睡醒來總先莫名其妙的哭著,哭一會兒,姐姐問,為什麼哭?玲玲就想:當真我為什麼哭?到後自然就好了,又重新一個人玩起來了。
她如一般小孩一樣,玩厭了,歡喜依傍在母親身邊,需要撫摸,慰藉,溫存。母親不常在家,姐姐就代替了母親的職務。因為姐姐不能如一個母親那麼盡同玲玲揉在一處,或正當玩得忘形時,姐姐忽然不高興把玲玲打發走開了,因此小小的靈魂里常有寂寞的影子。她玩得不夠,所以想像力比一般在熱鬧家庭中長大的女孩子發達。
母親今天又到三姨家去了,臨行時囑咐了家中,吃過了晚飯回家,上燈以後不回來時,趙媽拿了燈籠去接。母親走後,玲玲靠在通花園的小門邊,沒精打採的望著一院子火灼灼的太陽,一隻手插在衣袋裡,叮呤噹啷玩弄著口袋裡四個銅板,來回數了許久,又掏出來看看。銅板已為手中汗水弄得濕濕的,熱熱的。這幾個銅板保留了玲玲的一點記憶,如果不是這幾個銅板,玲玲早已悄悄的走出門,玩到自己也想不起的什麼地方去了。
玲玲母親出門時,在玲玲小手中塞下四枚銅板,一面替玲玲整理衣服,一面頭向姐姐那一邊說:「我回來問姐姐,如果小玲玲在家不頑皮,不胡鬧,不哭,回來時帶大蘋果一個。頑皮呢……沒有吃的,銅板還得罰還放到撲滿里,不久就應當嫁到××作童養媳婦去。姐姐記著么?」
姐姐並不記著,只是笑著,玲玲卻記著。
母親走了,姐姐到房中去做事,玲玲因為記著母親囑咐姐姐的話,記憶里蘋果實在是一種又香又甜又圓又大的古怪東西,玲玲受著誘惑,不能同姐姐離開了。
姐姐上樓後,玲玲跟到姐姐身後上去,姐姐到廚房,她也跟到廚房,同一隻小貓一樣。跟著走也沒有什麼出奇,這孩子的手,嘴,甚至於全身,都沒有安靜的時刻。她不忘記蘋果。她知道同姐姐聯絡,聽姐姐吩咐,這蘋果才有希望。看到趙媽揉面,姐姐走去幫忙,她就曉得要作發糕了,看到揉面的兩隻手白得有趣味,一定也要做一個,就揪著姐姐硬要一團面,也在那裡揉著。姐姐事情停當了,想躺到藤椅上去看看書,她就爬到姐姐膝上,要姐姐講說故事。講了一個,不行,搖搖頭,再來一個。……兩個也不夠。整個小小的胖胖的身子,壓在姐姐的身上,精神虎虎的,撕著,扯著,搓著,揉著,嘴裡一刻不停的哼著,一頭短髮在姐姐身邊揉得亂亂的。姐姐正看書看到出神,鬧得太久了,把她抱下來,腳還沒有著地,她倒又爬上來了。
姐姐若記著母親的話,只要:「玲玲,你再鬧,晚上蘋果就吃不成了。」因此一來,玲玲就不會鬧了。但姐姐並不記著這件事可以制服玲玲。
姊妹倆都弄得一身汗,還是扭股糖兒似的任你怎麼哄也哄不開。
姐姐照例是這樣的,玲玲不高興時歡喜放下正經事來哄玲玲,玲玲太高興時卻只想打發開玲玲,自己來作點正經事。
姐姐到後忽然好象生氣了,面孔同過去一時生氣時玲玲所見的一模一樣。姐姐說:「玲玲,你為什麼盡在這裡歪纏我,為什麼不一個人去花園玩玩?」
玲玲聽到了這個話,望望姐姐,姐姐還是生氣的樣子。玲玲一聲不響,出了房門,一肚子委屈,一步一挨走到花園門邊去了。
走到花園門邊,正想過花園去看看胭脂花結黑子了沒有,就聽到側面穀倉下母雞生蛋的叫聲。母雞生蛋以後跳出窠時照例得大聲大聲的叫著,如同趙媽同人相罵一樣。玲玲在平常時節,應當跳著跑著走到雞窠邊檢察一下,看新出的雞蛋顏色是黃的白的,間或偷偷用手指觸了一下,就跑回到後面廚房去告給趙媽。因為照習慣小孩子不許捏發熱的雞蛋,所以當趙媽把雞蛋取出時,玲玲至多還是只敢把一個手指頭去觸那雞蛋一下。姐姐現在不理她,她不高興,不願意跑到後面找趙媽去了。聽到雞叫,她想打雞一石頭,心想,你叫嗎,我打你!一跑著,口袋中銅板就撞觸發出聲音。她記起了母親的囑咐,想到蘋果,想到別的。
……媽媽不在家,玲玲不是應該乖乖兒的嗎?
應該的。應該的。她想她是應該乖乖兒的。不過在媽面前乖乖兒的有得是獎賞,在姐姐面前,姐姐可不睬人。她應當仍然去姐姐身邊坐下,還是在花園裡太陽底下來趕雞捉蟲?
她沒有主意了。
她不明白姐姐為什麼今天生她的氣。她以為姐姐生了她的氣,受了委屈,卻不想同誰去說。
一個人站在花園門口看了一會,大梧桐樹上蟬聲乾乾的喊得人耳朵發響,天的底子是藍分分的,一片白雲從樹里飛過牆頭,為牆頭所遮蓋後,那一邊又一片雲過來了。她就望到這雲出神,以為有人騎了這雲玩,玩一個整天,比在地上一定有趣多了。她記起會駕雲的幾個故事上的神人,睨著雲一句話不說。
太陽先是還只在腳下,到後來曬到身上來了,她還不離開園門。
趙媽聽到雞叫了一會,出來取雞蛋時,看到了玲玲站在太陽下出神。
「玲玲,為什麼站到太陽下?曬出油來不難受嗎?」
玲玲說:
「曬出油來?只有你那麼肥才曬得出油來。」
「晒黑了嫁不出去!」
「晒黑了你也管不著。」
趙媽明白這是受了委屈以後的玲玲,不敢撩她,就走到穀倉下去取雞蛋,把雞蛋拿進屋去以後,不久就聽到姐姐在房裡說話。
「玲玲,玲玲,你來看,有個雙黃雞蛋,快來看!」
玲玲輕輕的說:
「玲玲不來看。」
姐姐又說:
「你來,我們擺七巧,說張古董賣妻故事。」
玲玲仍然輕輕的說:
「我不來。」
玲玲今天正似乎自己給自己鬧蹩扭,不知為什麼,說不去看,又很想去看看。但因為已經說了不去看,似乎明白姐姐正輕輕的在同趙媽說:「玲玲今天生了氣,莫撩她,一撩她就會哭的。」她想,我偏不哭,我偏不哭。
姐姐對玲玲與母親不同,玲玲小小心靈兒就能分別得出。
平常時節她歡喜媽媽,也歡喜姐姐,覺得兩人都是天地間的好人。還有趙媽,卻是一個天地間的好人兼惡人。母親到底是母親,有凡是做母親的人特具的軟勁兒,肯逗玲玲玩,任她在身上打滾胡鬧,高興時緊緊抱著玲玲,不許玲玲透出氣來,玲玲在這種野蠻熱情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只要母親不是為正經事纏身,玲玲總能夠在母親的鼓勵下,那麼放肆的玩,不節制的大笑,銳聲的喊叫。在姐姐身邊可不同了。
姐姐不如母親親熱,歡喜說:「玲玲,怎麼不好好穿衣服?」
「玲玲,怎麼不講規矩,作野女人像!」但有時節玲玲作了錯事,母親生氣了,罵人了,把臉板起來,到處找尋雞毛撣子,那麼發著脾氣要打人時,玲玲或哭著或沉默著,到這時節,姐姐便是唯一的救星。在雞毛撣子落到玲玲身上以前,姐姐就從母親手上搶過來,且一面向母親告饒:「玲玲錯了,好了,不要打了,」一面把玲玲拉到自己房中去,那麼柔和親切的為用衣角拭擦到小眼睛裡流出的屈辱傷心的眼淚,一面說著悅耳動聽的道理,雖然仍在抽咽著,哭著,結果總是被姐姐哄好了,把頭抬起同姐姐親了嘴,姐姐在玲玲心目中,便成為世界上第一可愛的人了。分明是受了冤屈,要執拗,要蹩扭,到這時,玲玲也只有一半氣惱一半感激,用另外一意義而流出眼淚,很快的就為姐姐的故事所迷惑,注意到故事上去了。
譬如小病吃藥,母親常常使玲玲哭泣;在哭泣以後,玲玲卻願意受姐姐的勸哄,閉了眼睛把一口極苦的葯咽下去。
母親和姐姐不同處,可以說一個能夠在玲玲快樂中使她快樂,這是母親,一個能夠在玲玲痛苦中想法使玲玲快樂,這是姐姐。兩人的長處玲玲嘴裡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