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爛

晚風帶著一點兒餘熱從××吹過上海閘北,承受了市裡陰溝髒水的稻草浜一帶,皆放出一種為附近窮苦人家所習慣的臭氣。在日里,這不良氣味,同一切調子,是常使打扮得乾淨體面的男女人們,乘坐×路公共汽車,從隔浜租界上的柏油路上過身時,免不了要生氣的。這些人皆得皺著眉毛,用柔軟白麻紗小手巾捂著鼻孔,一面與同伴隨意批評市公安局之不盡職,以為那些收捐收稅的人,應當做的事都沒有做到,既不能將這一帶窮人加以驅逐,也不能將一帶齷齪地方加以改良。一面還嗔恨到這類人不講清潔,失去了中國人面子。若同時車上還有一個二個外國人,則這一帶情形,將更加使車上的中國人感到憤怒羞辱。因為那抹布顏色,那與染坊或槽坊差不多的奇怪氣味,都儼然有意不為中國上等人設想那麼樣子,好好的保留到新的日子裡。一切都漸漸進步了,一切都完全不同了,上海的建築,都市中的貨物,馬路上的人,全在一種不同氣候下換成新興悅目的樣子,獨有這一塊地方,這屬於市內管轄的區域,總永遠是那麼發臭腐爛,極不體面的維持下來。天氣一天不同一天,溫度較高,落過一陣雨,垃圾堆在雨後為太陽曬過,作一種最不適宜於鼻子的蒸發。人們皆到了不需要上衣的夏天了。各處骯髒地上,各處湫陋屋檐下,全是蠟黃的或油赭色的膊子。茶館模樣的小屋裡,熱烘烘的全是赤身的人。婦女們穿著使人見到極不受用的紅布褲子,寬寬的臉,大聲的吵罵,有時也有赤著上身,露出下垂的奶子,在浜邊用力的刷著馬桶,近乎泄氣的做事,還一面唱歌度曲。小孩子滿頭的癬疥,赤身蹲到垃圾堆里檢取可以合用的舊布片同廢洋鐵罐兒,有時就在垃圾堆中揪打不休。

一個什麼人——總是那麼一個老婦人,啞啞的聲音,哭著兒女或別的事情,在那糞船過身的橋下小船上,把聲音給路上過身的人聽到,但那看不見的老婦人,是也可以想像得到那皺縮的皮膚與乾枯的奶子,是裸出在空氣下的。

還有一塊經過人家整頓過的坪,一個從煤灰垃圾拓出的小小場子,日里總是熱鬧著,點綴到這小坪壩,一些敲鑼打鼓的,一些拉琴唱戲的,各人佔據著一點地位,用自己的長處,吸引到這坪里來的一切人。玩蛇的,拔牙的,算命的,賣毒鼠藥的,此外就是那種穿紅褲子的婦人,在各處赤膊中找熟人,追討在晚上所欠下的什麼賬項,各處打著笑著。小孩子全身如塗油,瘦小的膊子同瘦小的腿,在人叢中各處出現,快捷如狗,無意中為誰撞了一下時,就罵出各樣野話,詛咒別人安慰自己。市公安局怎麼樣呢?這一塊比較還算寬敞的空坪不為垃圾佔據,居然還能夠使一些人在這上面找得娛樂或生活,就得感謝那區長!

這時可是已經夜了,一切人按照規矩,皆應當轉到他那住身地方去。沒有飯吃的,應當找一點東西塞到肚子去;沒有住處的,也應當找尋方便地方去躺下過夜。那場子里的情景,完全不同白天一樣了。到了對浜馬路上電燈排次發光時,場子里的空闊處,有人把一個小小的燈擺在地下,開始他的與人無爭的夜間生活。那麼一盞小小的燈,照到地下五尺遠近,地下鋪得有一塊齷齪的布,布上寫得有紅字黑字,加著一點失去體裁的簡陋的畫。一個象是斯文樣子的中年人,就站到燈旁,輕輕的唱著一種詩篇。起了風,於是蹲下來,就可以借了燈光看出一個黃姜姜的臉。他做戲法一樣伸出手來,在布片四圍拾小石子鎮壓到招牌,使風不至於把那塊齷齪布片捲去。事情做完了,見還無一個人來,晚風大了一點,望望天空象是要半夜落雨樣子,有點寂寞了,重複站起來,把聲音加大了一點,唱《柳庄相法》中的口訣,唱姜太公八十二歲遇文王的詩,唱一切他能唱的東西,調子非常沉悶凄涼。

自己到後也感覺得這日子難過了,就默默的來重新排算姜尚的生庚同自己的八字,因為這落魄的人總相信自己有許多好運在等候。

這樣人在白天是也在這坪里出現的。誰也不知他是從什麼地方來到這裡,誰也不想要知道他的來處。望到那薑黃的臉,同到為了守著斯文面子而留下的幾根疏疏的鼠須,以及蓋到腦頂那一頂油膩膩的小帽子,著在身上那油膩膩的青布馬褂與破舊的不合身的長衫,就使人感到一點凄惶。大白天因為人較多,這斯文人揮著留有長長指甲的雙手,酸溜溜的在一群眾生包圍中,用外江口音讀著《麻衣》、《柳庄》的相法,口中吐著白沫,且用那動人的姿勢,解釋一切相法中的要點。又或從人眾中,忽抓出那預定好了的一個小孩子,裝神裝鬼的把小孩子前後看過一遍,就斷定了這小孩子的家庭人口。受雇來的孩子,張大著口站在身旁,點點頭,答應幾個是字,跑掉了,於是即刻生意就來了。若看的人感到無趣味(因為多數人是知道小孩子原是花錢雇來的),並且也無錢可花到這有神眼鐵嘴的半仙身上時,看看若無一個別的什麼人來問相,大家也慢慢的就走散了。沒有生意時,這斯文人就坐到一條從附近人家借來的長凳上,默默背誦渭水訪賢那一類故事,做一點白日的夢,或者拿一本《唐詩三百首》,輕輕的讀著,把自己沉醉到詩里去,等候日頭的西落。有時望到那些競爭到吸引群眾的賣打賣唱玩戲法的人,在另外一處,非常的熱鬧敲鑼打鼓,人群成堆的擁擠不堪,且聽到群眾大聲的笑,自己默默的坐到板凳上出神,生出一點感想。不過若是把所得的銅錢數著,從數目上,以及唧唧的聲音上,即時又另外可以生出一點使自己安慰的情緒,長長的白日,也仍然就如此的過去了。

到了夜裡時,一切競爭群眾的戲法都收了場,一切特殊的主顧,如象住在租界那邊的包車夫同廚子,如象泥水匠,道士,娘姨,皆有機會出來吹風白相,所以這斯文人樂觀了一點,把燈點上,在空闊的坪里,獨自一人又把場面排出來了。

照例這個燈是可以吸引一些人過這地方來望望的。大家原是那麼無事可作,照例又總有一些人,願意花四枚或四十枚,卜卜打花會的方向,以及測驗一下近日的運氣。白日里的閑話,一到了晚上就可以成為極其可觀的收入,這軍師,這指導迷途的聰明人,到時他精神也來了。因為習慣了一切言語,明白言語應當分類,某種言語當成為某種人的補劑,按到分量支配給那些主顧,於是白天的失敗,在夜裡就得到了恢複機會了。大約到九點十點鐘左右時,那收容賣拳人玩蛇人的齷齪住處,這斯文人也總是據了一個鋪位,坐在床頭喝主人為剛沖好的熱茶,或者便靠到鋪上燒大煙消磨上半夜。他有一點咳嗽的老毛病,因為凡看相人在無話可說時,總是愛用咳嗽來敷衍時間,所以沒有肺癆也習慣咳嗽了。他得喝一壺熱茶,或吸點煙,恢複日里的疲勞,這也是當然的。到了半夜,聽各處角落發出愚蠢的鼾聲,使人發生象在豬欄里住的感覺,這時某一個地方,則總不缺少一些愚蠢人們,把在白天用氣力或大喉嚨喊來的一點點錢,在一種賭博上玩著運氣,這聲音,擾亂到了他,若是他還有一些余剩的錢,同時草荐上的肥大臭蟲又太多,那麼自己即或算到自己的運氣還在屯中,自己即或已經把長褂脫下摺好放到枕邊,也仍然想法把身子湊到那燈下去,非到所有錢財輸盡,絕不會安分上床睡覺。

天氣落雨,情形便糟了。但一落了雨,所有依靠那個空坪過日子的各樣人,都只好在同一意義下,站在檐前望雨,對雨景發愁。斯文人倒多了一種消遣,因為認得字,可以在這時讀唐人寫雨景的詩。並且主人有時寫信,用得著他代筆,主人為小孩發燒也用得著他畫符。所以這人生活,與其他人比較起來,還是可以說很豐富而方便的。一面自然還因為是夏天,夏天原是使一切落魄人皆方便的日子!

如今還沒有落雨,天上各處鑲著雲,各處檐下有人仰躺著揮蒲扇,小孩子們坐到橋欄上,望遠處市面燈光映照到天上出奇,場中無一個主顧惠臨。

在浜旁邊,去洋人租界不遠,有乘坐租界公共汽車過身時捂鼻子一類人所想像不到的一個地方,一排又低又壞的小小屋子,全是容留了這些無家可歸的抹布階級的朋友們所祝如魚歸水,凡是那類流浪天涯被一切進步所遺忘所嘲笑的分子,都得歸到這地方來住宿。這地方外觀既不美,裡面又骯髒發臭,但留到這裡的人總是很多。那麼複雜的種類,使人從每一個臉上望去,皆得生出「這些人怎麼就能長大的」一種疑問。他們到這裡來,能住多久,自己似乎完全無把握。他們全是那麼缺少體面也同時缺少禮貌,成天有人吵鬧有人相打。每一個人無一件完全衣服或一雙乾淨襪子,每一個人總有一種奇怪的姿勢。並不是人人都頑強健康,但差不多人人脾氣都非常壞。那種愚暗,那種狡詐,那種人類謙虛美德的缺少,提及時真是使人生氣。

到了這時節,這種住處是已容納了不少白天那種走江湖的浪人。

主持這住宿處的,是許多穿大紅洋布褲子婦人中最潑悍的一個,年紀將近四十歲了,還是常常歡喜生事。這婦人日里處置一些寄宿人的飲食,一面還常常找出機會來,到別的事上胡鬧。夜靜了,盤算一切,若果自己挑選了一個男子,預備做一件需要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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