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千絲亂 第三節

明朗霎時噤聲,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可惜他觸到了霍川霉頭,霍川並不打算輕易放過他:「你到閣樓一趟,將裡頭剩下的人都遣散出去。若是沒地方去,便送回平康坊。她們既然感念其中恩情,那便一直留在裡頭,就說我成全她們。」

明朗聞言微愣,公子做起事情來真箇殺伐果決,不給人留丁點餘地。

「待送您回忘機庭,我便去處理。」明朗自作自受,不敢有絲毫怨言。

他跟在霍川身旁多年,豈能不了解他的性子。對於沒有興趣的人,他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他對旁人很沒耐心,更沒有什麼同情心,即便有人真逼著公子納妾,他也不會跟她們有任何瓜葛,這幾個人就算進了忘機庭,多半也逃不過獨守空房的後果。

明朗低頭覷一眼霍川修長手指,這雙手碰過的女人屈指可數,唐氏是一個,宋瑜是另一個。

建平鎮的老郎中年事已高,腿腳很不利索,路上車輦不便走得太快,是以拖到今日才來。

陳琴音同他好些年未見,得知廬陽侯將他請來,早早地便守在正堂等候。可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聽到說老先生已經到了門口,不多時由僕從扶著一位鬚髮發白的老人行來。

陳氏三兩步來到跟前,百感交集,眼眶迅速泛紅:「阿翁……」

她自從嫁給霍繼誠後,因老家偏遠,只在歸寧時回過一次,那是在兩年前了,後來,她一直沒能有機會回去。此刻,她對家鄉的思念溢於言表。只是,她現在有孕在身,更不能路途顛簸,這幾個月,她肚子逐漸顯懷,比平常人要大上一些。陸氏說懷的是孿生兒,是以對她更加重視。

老郎中姓田,旁人都稱呼他為田老丈,或是敬稱田老先生。田老先生今年已有七十七高齡,走路雖不便,但精神頭兒瞧著很好。他笑眯眯地來到陳琴音跟前,不無感慨地道:「丫頭長大了,如今都要為人母親了。」

陳琴音下意識摸了摸小腹,笑著將他引到屋內:「阿翁許久沒見我了,一見面便取笑我。」

不多時廬陽侯也趕到了,他同田老先生好一陣寒暄,之後,他又命下人收拾一間空房,供老郎中晚上留宿。早在老郎中到來之前,廬陽侯已經將人家的習慣事無巨細打聽得清清楚楚。他確實是位能妙手回春的郎中,而且專攻眼疾,常年的鑽研,讓他對眼疾有著獨到見解,在他手底下的病患鮮少有不愈的。

眼下他終於將人千里迢迢地請來了,豈能不重視?

廬陽侯陪著田老先生說了幾句話,將霍川的情況介紹給他:「犬子失明至今已有八年,請了多少郎中都無用。」說罷,他惆悵地嘆一口氣,眉頭不展。

田老先生哦一聲,問道:「不知二公子因何失明?」

廬陽侯頓了頓,眼中的慚愧一閃而過:「那年,他失足從閣樓上跌落,大抵摔著了,又沒能及時救治,才導致這般情況。」

老先生聞言心中已有定奪,他撐著扶手起身:「請侯爺先帶我去看一看,如此我才好對症下藥。」

陳琴音上前將他扶穩,她自己都是需要照顧的身子,可見她對老郎中重視程度。

建平鎮不大,鎮上的人彼此相熟來往密切。她從小便愛走街串巷,是個閑不住的脾性,還特別喜歡沒大沒小地同田老先生玩鬧。旁人都指責她不懂事,唯有田老先生總是笑著包容她。後來,陳琴音慢慢長大了,性子也越發矜持,但是,她同田老先生的關係卻不曾疏遠。她從小沒有祖父,便將他視為祖父。

打從霍繼誠過世後,她便在一夜之間墜入深淵,毫無光彩可言。她變得日益沉默,少言寡語,就算被郎中診斷懷有身孕,她絲毫不覺任何高興。這孩子是可悲的身份,註定沒有父親疼愛不說,還會成為祖母爭權奪勢的工具,倒不如不出生。

正因如此,她才一時糊塗,險些犯下大錯。可那是她的親生骨血,若是沒有宋瑜挺身相助,她勢必保不住孩子。她一邊感激宋瑜,一邊將怨恨轉嫁霍川,雖然她深知他的無辜,卻還是故意做出挑撥離間的行徑。

不過,陳琴音畢竟不是心思歹毒的人,事後她心中始終過意不去,這才為兩人指路建平鎮,給他們提供一線希望。

她是真的感謝宋瑜,這侯府裡頭,大抵不會再有如此熱心腸的姑娘。

一行人尚未走近忘機庭,便感覺到了這裡古怪的氣氛。

院子外面的丫鬟行事小心翼翼,稍有響動便忐忑不安地望向屋內,生怕被怒火波及。偌大一個院子,竟沒有一人說話,只有蟬鳴不絕,安靜得過分。

陳琴音扶著田老先生走出松竹梅歲寒三友影壁,環顧四周面露疑惑地問道:「這是怎麼了,怎的這般了無生氣?」

擱在平常,她一定能看到宋瑜歡快地逗弄寵物的場景。她喜歡跟動物玩,大老遠便能聽見清脆綿軟的笑聲,令人心曠神怡。此刻她只看見一隻灰兔子卧在牆角,懶洋洋地咀嚼草根,長耳朵一動一動的。

廬陽侯也察覺不妥,尚未走到正室便喚人:「成淮?三娘?」

少頃,從折屏後頭轉出一人,宋瑜未料想廬陽侯會突然來臨,她忍不住好奇地問:「方才不知父親到訪,沒能及時相迎,實在不該。不知父親來忘機庭所為何事?」

她眼眶紅紅的,像是才哭過一般。片刻屏風後頭緩緩行出一人,霍川出現在眾人視線,他下頜微抬,冷冷地道:「若無別事,我這裡忙得很。」

古往今來,可沒有哪個兒子跟老子這樣說話。饒是廬陽侯這樣好脾氣的,在外人面前也沒法忍受如此不敬,他當即便要責罵:「你當我是為了誰!」

霍川沒有退讓的意思,眼瞅著兩人要起爭執,被田老先生出言相勸。他是見多識廣的老人,對待年輕人脾氣好得很:「侯爺莫動肝火,世子年輕氣盛,說話難免有不當之處,需得耐心引導。」

說罷,他朝霍川看去,視線落在他空洞黝黑的雙目上,他若有所思地捻了捻鬍鬚,道:「老夫是建平鎮郎中,特來永安為世子醫治雙眼。不知世子可否願意配合我?」

霍川面上淡淡的:「老先生有幾成把握?」

對方年齡輩分都比他長出許多,他這樣同人說話實屬不敬,少不得又被廬陽侯一通訓斥。田老先生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七八成。方才我已經聽令尊說過,你雙目失明多年,若沒有胡亂醫治,痊癒的可能應當不低。」

他說得很有把握一般,宋瑜眼睛驟然一亮,心中頓時充滿期待。

方才她在屋中,看了看瘀青的手腕子,禁不住悲從中來,忍淚忍得雙眼通紅。她承認自己沒出息,眼淚不值錢,可就是扛不住心中煩悶。

此刻,她雖說還在跟霍川置氣,但聽聞他有痊癒的可能,還是禁不住替他高興。

她掩著微微上揚的嘴角,默默地縮在一旁不出聲,耳朵卻豎得老高,專心致志地聽幾人對話。

田老先生為霍川診脈,又翻看他雙眼,哪裡都正常得很,沒有問題。如此一來,很大可能就是當年霍川傷到了頭部。他又將霍川領到廊下,盯著他問:「世子可否能感覺到光亮?」

光影重疊,打在眼皮上暖意融融,霍川頓了頓:「有一些。」

老郎中點點頭,折身回屋裡道:「世子日後都不必吃藥,從明日起我為你針療。」說罷他活動了一下肩膀又道,「舟車勞頓的我也累了,不知能否先做休息?」

他這話是朝著廬陽侯問的,廬陽侯自然沒有二話,當即便親自領他去客房安頓。

宋瑜立在門檻,學著田老先生動作,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掌。霍川毫無反應,他往前走了兩步,直到差點撞上來,宋瑜才做賊一般收回手。

若他真的復明,該當如何?

習慣了他看不到自己,宋瑜有些沒法想像。雖然如此,但她心裡仍舊替他高興,原本他就是健全的人,卻被殘忍剝奪了看見世界的權利,此刻到了該還給他光明的時候了。

霍川被人扶著,這僕從粗手粗腳,又毫無眼色,害得他多次險些絆倒。他揚聲喚了句宋瑜,沒得到任何反應,他不悅地抿了下唇。

遠處傳來明朗聲音,明朗步子匆忙,跌跌撞撞。

明朗附在霍川耳邊,窸窣語聲不斷傳到宋瑜耳中,隱約含有「明照小姐」四個字。

躲在一邊的宋瑜登時噘嘴,意欲上前推開明朗,卻見霍川面無表情地道:「她既然要尋死,何必又將她救下來?倒不如成全她。」霍川的話毫無商量餘地。

原來方才明朗為霍川辦事,將裡頭小姐都遣散回去。她們雖有怨言,但不敢忤逆世子的意思,唯有明照往房樑上掛起白綾,掛了上去又踢翻了綉墩。明朗看得目瞪口呆,他豈能眼睜睜看著有人在面前尋死,當即就讓人將她救下來。好在救助及時,此刻明照正在床榻躺著,明朗也不知該如何安置她。

這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手段,不知被多少深閨怨婦玩過,早已玩不出新花樣。霍川聽後只覺得心煩:「若是不嚴重,便送回平康坊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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