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生

貴生在溪溝邊磨他那把鐮刀,鋒口磨得亮堂堂的。手試一試刀鋒後,又向水裡隨意砍了幾下。秋天來溪水清個透亮,活活的流,許多小蝦子腳攀著一根草,在水裡遊盪,有時又躬著個身子一彈,遠遠的彈去,好像很快樂。貴生看到這個也很快樂。天氣極好,正是城市裡風雅人所說「秋高氣爽」的季節,貴生的鐮刀如用得其法,就可以過一個有魚有肉的好冬天。秋天來遍山土坎上芭茅草開著白花,在微風裡輕輕的搖,都彷彿向人招手似的說,「來,割我,乘天氣好磨快了你的刀,快來割我,挑進城裡去,八百錢一擔,換半斤鹽好,換一斤肉也好,隨你的意!」貴生知道這些好處。並且知道五擔草就能夠換個豬頭,揉四兩鹽腌起來,那對豬耳朵,也夠下酒兩三次!一個月前打穀子時,各家田裡放水,人人用雞籠在田裡罩肥鯉魚,貴生卻磨快了他的鐮刀,點上火把,半夜裡一個人在溪溝里砍了十來條大鯉魚,全用鹽揉了,掛在灶頭用柴煙熏。現在磨刀,就準備割草,挑上城去換年貨。正像俗話說的:兩手一肩,快樂神仙。村子裡住的人,幾年來城裡東西樣樣貴,生活已大不如從前,可是一個單身漢子,年富力強,遇事肯動手,又不胡來亂為,過日子總還容易。

住的地方離大城廿里,離張五老爺圍子兩里。五老爺是當地財主,近邊山坡田地大部分歸五老爺管業,所以做田種地的人都與五老爺有點關係。五老爺要貴生做長工,貴生以為做長工不是住圍子就得守山,行動受管束,大不願意。自己用鐮刀砍竹子,剝樹皮,搬石頭,在一個小土坡下,去溪水不遠處,借五老爺土地砌了一幢小房子,幫五老爺看守兩個種桐子的山坡,作為借地住家的交換。住下來他砍柴割草為生。春秋二季農事當忙時,有人要短工幫忙,他鄰近五里無處不去幫忙(食量抵兩個人,氣力也抵兩個人)。逢年過節村子裡頭行人捐錢扎龍燈上城去比賽,他必在龍頭前斗寶,把個紅布繡球舞得一團火似的,受人喝彩。貴生春秋二季答謝土地,村中人合夥唱戲,他扮王大孃補缸的補缸匠,賣柴扒的程咬金。他歡喜喝一杯酒,可不同人酗酒打架。他會下盤棋,可不像許多人那樣變棋迷。間或也說句笑話,可從不用口角傷人。為人稍微有點子憨勁,可不至於傻相。有時到圍子里去,五老爺送他一件衣服,一條褲子,或半斤鹽,他心中不安,必在另外一時帶點東西去補償。他常常進城去賣柴賣草,就把錢換點應用東西。城裡尚有個五十歲的老舅舅,給大戶人家作廚子,不常往來,兩人倒很要好。進城看望舅舅時,他照例帶點禮物,不是一袋胡桃,一袋栗子,就是一隻山上裝套捕住的黃鼠狼,或是一隻野雞。到城裡有時住在舅舅處,那舅舅晚上無事,必帶他上河沿天后宮去看夜戲,消夜時還請他吃一碗牛肉麵。

在鄉下,遠近幾里村子上的人,都和他相熟,都歡喜他。他卻樂意到離住處不遠橋頭一個小生意人鋪子里去。那開雜貨鋪的老闆是浦市人,本來飄鄉作生意,每月一次,挑貨物各個村子裡去和鄉下人講買賣,吃的用的全賣。到後來看中了那個橋頭,知道官路上往來人多,與其從城裡打了貨四鄉跑,還不如在橋頭安個家。一面作各鄉生意,一面搭個亭子給過路人歇腳,就近作過路人買賣。因此,就在橋頭安了家。住處一定,把老婆和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也接來了。浦市人本來為人和氣,加之幾年來與附近各村子各大圍子都有往來,如今來在橋頭開鋪子,生意發達是很自然的。那老婆照浦市人中年婦女打扮,頭上長年裹一塊長長的黑色縐綢首帕,把眉毛拔得細細的。見男的必稱大哥,女的稱嫂子,待人特別殷勤。因此不到半年,橋頭鋪子不特成為鄉下人買東西地方,並且也成為鄉下人談天取樂地方了。夏天橋頭有三株大青樹,特別涼爽,冬天鋪子里土地上燒得是大樹根和油枯餅,火光熊熊——真可謂無往不宜。

貴生與鋪子里人大小都合得來,那雜貨鋪老闆娘待他很好,他對那個女兒也很好。山上多的是野生瓜果,栗子榛子不出奇,三月里他給她摘大莓,六月里送她地枇杷,八九月里還有出名當地,樣子像干海參,瓤白如玉如雪的八月瓜,尤其逗那女孩子歡喜。女孩子名叫金鳳。那老闆娘一年前因為回浦市去吃喜酒,害蛇鑽心病死掉了,雜貨鋪充補了個毛伙,全身無毛病,只因為性情活跳,取名叫做癩子。

貴生不知為什麼總不大歡喜那癩子,兩人談話常常頂板,癩子老是對他嘻嘻笑。貴生說:「癩子,你若在城裡,你是流氓;你若在書上,你是奸臣。」癩子還對他笑。貴生不歡喜癩子,那原因雜貨鋪老闆倒知道,因為貴生怕癩子招親,從幫手改駙馬。

貴生其時正在溪水邊想癩子會不會作「賣油郎」,圍子里有人搭口信來,說五爺下鄉了,要貴生去看看南山桐子,熟了沒有。看過後去圍子里回話。

貴生聽了信,即刻去山上看桐子。

貴生上了山,山上泥土鬆鬆的,一下腳,大而黑的油,小頭尖尾的金鈴子,各處亂蹦。幾個山頭看了一下,只見每株樹枝都被飽滿堅實的桐木油果壓得彎彎的。好些已落了地,山腳草里到處都是。因為一個土塍上有一片長藤,上面結了許多顏色烏黑的東西,一群山喜雀喳喳的叫著,知道八月瓜已成熟了,趕忙跑過去。山喜雀見人來就飛散了,貴生把藤上八月瓜全摘下來,裝了半斗笠,預備帶回去給橋頭人吃。

貴生看過桐子,晚半天天氣還早,就往圍子去稟告五爺。

到圍子時,見院里擱了一頂轎子,幾個腳夫正閉著眼蹲在石碌碡上吸旱煙管。貴生一看知道城裡另外來了人,轉身往倉房去找鴨毛伯伯。鴨毛伯伯是五老爺圍子里老長工,每天坐在倉房邊打草鞋。倉房不見人,又轉往廚房去,才見著鴨毛伯伯正在小桌邊同幾個城裡來的年青伙子坐席,用大提子從黑色瓮缸里舀取燒酒,煎乾魚下酒。見貴生來就邀他坐下,參加他們的吃喝。原來新到圍子的是四爺,剛從河南任上回城,趕來看五爺,過幾天又得往河南去。幾個人正談到五爺和四爺在任上的種種有趣故事。

一個從城裡來的小禿頭,老軍務神氣,一面笑一面說:

「人說我們四老爺實缺騎兵旅長是他自己玩掉的。一個人愛玩,衣祿上有一筆賬目,不玩銷不了賬,死後下一生還是玩。上年軍隊扎在汝南地方,一個月他玩了八個,把那地方尖子貨全用過了,還說:這是什麼鬼地方,女人都是尿脬做成的,要不得。一身白得像灰面,松塌塌的,一點兒無意思,還裝模作態,這樣那樣。你猜猜花多少錢。四十塊一夜,除王八外快不算數。你說,年青人出外胡鬧不得,我問你,我們想胡鬧,成不成?一個月七塊六,伙食三塊三除外還剩多少?不剃頭,不洗衣,留下錢來一年還不夠玩一次,我的伯伯,你就讓我胡鬧我從那裡鬧起!」

另一高個兒將爺說:

「五爺人倒好,這門路不像四爺亂花錢。玩也玩得有分寸,一百八十隨手撒,總還定個數目。」

鴨毛伯伯說:

「牛肉炒韭菜,各人心裡愛。我們五爺花姑娘弄不了他的錢,花骨頭可迷住了他。往年同老太太在城裡住,一夜輸二萬八,頭家跟五爺上門來取話,老太太愛面子,怕五爺丟醜,以後見不得人,臨時要我們從窖里挖銀子,元寶一對一對刨出來,點數給頭家。還清了債,笑著向五爺說,不要緊,手氣不好,莫下注給人當活元寶啃,說張家出報應!」

「別人說老太太是慪氣病死的。」

「可不是。花三萬塊錢掙了一個大面子,明明白白五爺上了人的當,怎不生氣?病了四十天,完了,死了。」

「可是五爺為人有義氣,老太太死時,他辦喪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場,花了一萬六千塊錢,誰不知道這件事。都說老太太心好命好,活時享受不盡,死後還帶了萬千元寶錁子,四十個丫頭老媽子照管箱籠,服侍她老人家一直往西天,熱鬧得比段老太太出喪還人多,執事輓聯一里路長。有個孝子盡孝,死而無憾。」

鴨毛伯伯說:

「五爺怕人笑話,所以做面子給人看。因為老太太愛面子,五爺又是過房的,一過來就接收偌大一筆產業,老太太如今歸天了,五爺花錢再多也應該。花了錢,不特老太太有面子,五爺也有面子。人都以為五爺傻,他才真不傻!若不是花骨頭迷心,他有什麼可愁的。」

「不多久在城裡聽說又輸了五千,後來想沖一衝晦氣,要在瀟湘館給那南花湘妃掛衣,六百塊錢包辦一切,還是四爺幫他同那老婊子說妥的。不知為什麼,五爺自己臨時變卦,去美孚洋行打那三抬一的字牌,一夜又輸八百。六百給那『花王』開苞他不幹,倒花八百去熬一夜,坐一夜三頂拐轎子,完事時給人開玩笑說:謝謝五爺送禮。真氣壞了四爺。」

「花腳狗不是白面貓,各有各的脾氣。銀子到手嘩喇嘩喇花,你說莫花,這那成!錢財是命裡帶來的;命里註定它要來,門板擋不住;命里註定它要去,索子鏈子縛不住。王皮匠撿了錠銀子,睡時摟到懷裡睡,醒來銀子變泥巴。你我的命和黃花姑娘無緣,和銀子無緣,就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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